卷二

桂英以生游赏之故，所赋之诗，语于玉贞。玉贞曰：“我有诗在彼，公子见否？”桂英曰：“公子每观，但深赞美。”玉贞遂纵步其所，见生佳作，真如明珠美玉，光振而可脱也。如秋风夜露，凄然而感恻也。如神思超越，高远而不可挽也。观毕，亦欲题律诗以复之，意犹未可，卒不见人，遂书于几云：

天挺聪明倚马才，日光玉洁任徘徊。

秦川锦缎桃花样，合浦长流珠蚌胎。

海内文章夸七步，翰林风月老三槐。

南金声价须珍重，却有佳人捧矾来。

再成三五七言古风一首：

帘半卷，香消篆。

池塘雨溅荷，声与芳心乱。

谩道黄昏独倚门，谁知吾有长门怨。

时，人间秋半，天上月圆。八月十有五日也。夫人当寿旦，生以致贺之仪，入谒拜夫人。两旁拱立者，皆内外亲属，不知其几多也。生作礼，进退未尝少有造次。众咸异之，莫不加敬。相国遂设酒于崇礼堂，大宴宾客。酒及中席。有张万户者起，捧觞致生前曰：“今日之会，盛事也。幸逢公子在座，光彩倍常。酒中无以为乐，愿闻佳制，以为夫人寿。”语毕，生不辞。遂赋《千秋岁》词一阕以进。生素善歌，座间有好事者，皆知之，而请歌甚切。生不得已，乃慷慨歌之，以侑寿觞。歌毕，夫人喜甚，众宾皆举酒谢生，转为生寿。其词云：

祥云缥缈，天上琼楼杳。

飞仙舞，异香绕。

画堂春似海，醉把金樽倒。

寿星聚，分明高照梅花早。

玉盘堆玛瑙，捧出安期枣。

人不老，春长好。

是非华表鹤，总与中书巧。

平白地，谁知自有蓬莱岛。

遏云歌罢，余音绕梁，座人赞称，同出一口。夫大悦，重加钟爱。时也以龙剂四笏、兔颖十枝，遣左右持莲炬照生归于故馆。是夜，月浸楼台，万丈广寒清有路；香来庭院，一枝丹桂落无声。惟玉贞独坐于爱月之亭，知生独步于影娥之沼。轻笑轻语，情兼贾氏之窥帘；或默或言，意重宓妃之留枕。幸其有意寓焉。生乃托月试吟二绝，以寄情云：

其一

一团冰镜隔银河，爱此清光夜几何？

万丈广寒如可到，直将心事问□娥。

其二

静观银汉暮云收，皎皎金波映碧流。

天窟肯巢蟾兔穴，谁知乌鹊欠枝投。

又即景四绝以述怀云：

其一

飘飘黄叶下庭除，夜月移来影渐疏。

风景参差留不住，一池秋水浸芙蕖。

其二

挑尽银灯苦夜长，萦心万事总参商。

西风不管人憔悴？暗送秋声到枕傍。

其三

银蟾明透自家秋，会见高人秉烛游。

吹笛桓伊声不远，清光空浸洞庭流。

其四

倚栏频问夜何期？待月中庭欲睡迟。

一树西风黄叶响，不关风景自生悲。

自是之后，几度捧瞻淑范，但知己之驹阴。生惟齿录玉贞，络绎怀春，辗转其心。奈何相府潭潭，见且不可得亟，而况得其私之乎。一旦，步于万玉清秋窗曲。但见嘉木数十株，交荫庭户。引流为清池，以石￥栏楣环之。怪石高出池中，如怒猊绕骥。红蕖绿蕉，与木芙蓉掩映水上，金鱼鸳鸯凫鸭之属，出没菰蒲间。窗外斑竹千挺，于深处垒壁为台，作亭于上。由窗前一径，级而登焉。竹下列石为几，双鹤往来。径傍品菊数百，霜英灿然。池南橙桔相亚，累累若金。又别有茆亭，在东林蓊郁中，各擅其胜也。偶望见玉贞，上衣绛罗衫，下着翠纹裙，坐亭之前。卓越化玉有清香；娇艳如花能解语。诚谓两痕鸾月眉边照，一朵松云鬓畔妆。生率然进而揖之。玉贞惊惶中，回避莫及，乃仄身施礼，遂脱身独回。生因见玉贞，喜而作《临江仙》词一阕云：

忆昔望仙桥上遇，归来想象无真。今朝亲见活精神。动衣香满路，潇洒出风尘。回首多情何处也。踌蹰立遍西清。临江一曲尽宜人，把持花下意，犹恐梦中身。

又作《寄思曲》一阕云：

江头一枝解语花，不随桃李争春华。孤根流芳媚疏雨，香酥晕脸明朝霞。有人比花更奇切，犹带蓬莱秋夜月。南楼高土最关愁，相思梦断双蝴蝶。

词后又有绝句六首：

其一

翠带围宽瘦损腰，天台何处共吹箫？

可怜夜半秋天月，独自无言懒步桥。

其二

一片西风万里秋，落霞孤鹜使人愁。

若寻是处无愁地，却在鸾丘与凤丘。

其三

悠悠迎日对南山，吟啸何如谢传闲。

镇日倚楼无个事，寒鸦几带夕阳还。

其四

惜花无计可留春，倚遍阑干不见人。

细雨霏霏长不寐，坐听残角两三声。

其五

自别家中山满楼，举头不见郑瓜州。

于今冷落东篱下，虚度黄花又一秋。

其六

千家楼阁千家月，万里江湖万里秋。

江上芦花无异色，天边白鸟下汀洲。

玉贞因见苏生，遂作近体二律云：

其一

徐徐步入小蓬莱，笑指东山处士来。

诗为雨催遗丽句，花知人意倍娇开。

只鸡斗酒堪悲也，明月清风亦快哉。

还想多情行动处，秋鸿飞到越王台。

其二

闷倚苍藤趁晓晴，残蝉衰柳不禁鸣。

花间烧笋茶烟湿，竹底篝灯露气清。

月向水中流夜色，风从芦里撼秋声。

凭谁借得飞云履，不惮崎岖上玉京。

又成《秋怀》一曲云：

风吹细细伴廉雨，转眼光阻掷如缕。

倚楼惆怅望江南，迢递青山谁共语？

鬓云巧学月样梳，蹙地金莲红氍毹。

□娥自起霓裳舞，清歌沉醉黄金壶。

不觉枫林秋已半，相思欲寄雁行疏。

玉贞是夜，坐于独秀轩下，不堪默默以思，奈以两弯翠黛，致偷送之。分明一点芳心，却被春之拘管。既而，密遣小鸾者，持鹧鸪斑遗生，且戒之曰：“若公子问所从何来，只道汝物供奉。”小鸾拜领其言，即以与之。生见是香出自西国，非小莺所有者。再三叩其所由，小莺盖权辞以对。生知其附会，以厚赂之，始以实告。生喜□思不逮，顿觉允说中藏。又思小莺之言，不可致辞以谢。乃喜而作五言古风一首：

夜长更几分，荀令薰龙文。

矗矗清檀火，纷纷洛浦云。

素馨不可窃，瑞霭还氤氲。

念此灰心久，凄然伤我魂。

生虽得玉贞雅意，未见出于杳冥。求其形迹可窥者，第初识荆，不知人顾自处何如耳。因于冰月台上，玉贞常所经处，生以是台为名，大书绝句三乎。望其赓酬之意，庶可以取言于心。诗曰：

其一

寒梅千顷接高台，四面玲珑绣户开。

天上有津堪去问，不愁弱水隔蓬莱。

其二

万绿空中出宝轮，瑶台深锁避飞尘。

自来自去无拘管，却念凭阑有佳人。

其三

玉华石冷漱流泉，瀛海蓬莱别有天。

最是宜人秋可惜，一潭寒水浸婵娟。

时玉贞，愁牵风景，金针懒刺。上林苑意访清幽；玉步轻移纤瓣笋。乃与桂英往游后苑，果越其所。望见粉壁间，新句墨痕犹润。知生作也，遂依韵和之。其词盖泛云耳：

其一

池塘分影倒楼台，一道清香桂尽开。

自是蓬莱观不尽，蓬莱顶上起蓬莱。

其二

月里声虚响画轮，水晶碾破滑无尘。

个中万籁俱收拾，惟有清风是故人。

其三

松飞孤鹤涧飞泉，何事人间有二天？

坐彻夜阑无觅处，一台水冷月娟娟。

生见玉贞虽赓其韵，何句中与向者事情多不吻合？不愉而归。秋香亭畔，窥见玉贞，独凭栏斗，闲视鸳鸯，久不移目。又有词以赋之，未毕，望见生至，急转身而去。生进前，见词名《卜算子》也。遂续前以挑之，试其意。玉贞词曰：

秋日映寒塘，风弄文禽影。翠鬣红毛尽不如，时向波心整。

生续之曰：

韩魄犹凄凉，有恨无人省。只为多情也白头，花下双交颈。

既而自制七言律诗一首，以起之云：

相戏相亲近御沟，人人谁不道风流。

和鸣声彻双溪月，锦绣文飞五凤楼。

乌帽等闲歌白发，好花容易谢清秋。

寄君早结鸳鸯侣，尽解当年刺史愁。

书罢，投笔而去。玉贞见生联句，词曲又无忠厚之意，将欲纳之，恐类嫌疑之诮。将欲却之，未免绝人太甚。遂将原词，各分其半，命桂英还之。生见词还，大失所望。虽此，然致敬桂英之礼且恭。桂英见生有慕玉贞意，遂从而戏生曰：“妾非张氏嬖人，官人何尽礼如此？”生曰：“若得张氏嬖人，当以金屋贮之。”桂英曰：“方便之门断，吾心不掩玉成之合。顾天意何如？独不闻乎，哓哓者易缺，皎皎者易污。”生曰：“且子言过耳。不日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桂英曰：“不然，妾每侍左右，观其对花惜过半之春，览镜悲三千之色，一段风情，被君拘束久耳。兹者，还词以却，其中有所贪昧，隐忍而不肯受之之实，从可知也。”生笑曰：“必君之意，岂知他意，如君揆我之心，难料他心似我。且以妇人水性，信乎可决东西。况彼前意尽佳，到此又相各别。是诚所谓误天下之苍生者，必斯人也。”桂英笑曰：“然此乃妾特写糟粕，其内真情，是未可知也。若左右赞襄，谨当趋命。”乃退。生因作七言律诗一首，以写其悒怏云：

淅淅风高细雨收，庭前万叶总惊秋。

黄花不语空辞树，流水无情自入沟。

石火难消离合恨，月钩空挂古今愁。

凭阑忽见衡阳雁，费尽人呼不下楼。

生惟玉贞是念。何以见其殷勤？宵星之灿，每瞻北斗。感暮云之生，长向江东而忆李。其于寝食之间，常有不平之叹。盖遑遑焉如有求而弗得也。桂英识之，代彼曲为道达玉贞之前。玉贞知生之慕已深，曰：“子何不云，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桂英如其言，以达苏生。生喜玉贞有相勉之意，赋情特甚，又求之曰：“子可谓我言曰，‘室中若未结姻亲，自有佳人求匹配’之句。”桂英以告玉贞，玉贞见其词语迫切，怒责桂英，且又嘱桂英曰：“汝达官人处，切勿言我之失怒，当以我之无言为答。”桂英承命以对，生知其有恨乎己。因制《忆秦娥》词一阕：

箫声切，无端却被风吹别。风吹别，一声声是，怨花愁月。流萤四起灯明灭，未眠孤馆心先怯。心先怯，枕单衣薄花残月缺。

玉贞亦自作一律，并绝句一首：

残角凄凉动鼓鼙，颠狂起舞在闻鸡。

闷弹焦尾歌黄鹄，醉倚空床倒白羁。

半夜檐头霜月静，一声树抄野猿啼。

偶然不失生平笑，犹自无心过虎溪。

绝句

鳞鳞鸳瓦试新霜，海水铜壶滴夜长。

酒醒无眠还起坐，一枝梅月转回廊。

即辰，窗梅横月，檐雪滚风。生父母遣左右，持通天之犀二，照乘之珠五，以为束脯之仪，并书一缄，促生归焉。生见书至，失意殊甚。由两情未决，进退两难。不得已，将父书上启于相国之前。相国见书大悦，意在礼而不在物。须臾生告归，相国与夫人，款留坚执。生从命而退。

玉贞天挺英标，节介冰城，坚似玉环，不断情分，心绪乱如丝。父接苏生犀表，岂无摇厄于中。适闻生系马长亭，实有寸心千里。少焉，知生留居别院，不啻一日三秋，其感

嫦娥何事掩妆楼？故把双眉皱不休。

自是杨花无定性，随风恐逐水东流。

玉贞依韵和云：

家住东城十二楼，霓裳一曲未曾休。

天河有路通人世，更许乘搓溯上流。

是夜竹爆千门，灯燃万户。相国作腊酒于具庆堂宴生。俎豆备水陆之珍，歌舞极声容之盛。举府大小，无不毕集，惟玉贞不与其列。须臾，命桂英招之。玉贞以嫌疑之故不出。夫人复行催促，玉贞重以父母之诺，而不敢留，乃趋其命，但有欲进不进之状。夫人顾玉贞曰：“苏公子一家人也，何避嫌之有。”玉贞从阶下徐徐而进，展拜生前。生熟视之，见其柳眉横远岫，星眼动秋波，体态妖妍，词气婉媚，真神仙中人，风尘外物也。顷间，夫人亲酌饮生，生力辞以不胜杯酌之故。夫人曰：“公子酒既不任，如今夕佳会何？”因指壁上《仙客宴蓬莱图》命生以赋其上。生承命赋之，顷刻而就。文不加点，赋名《仙客宴蓬山》：

蓬山深静，烛光吐红。壮金屋之巍峨，开朱户之玲珑。五步一亭，十步一宫。东池一山，西池一岛。武夷北向，罗浮西峙。左带瑶池，右环翠水。非红尘之到处，乃长房之壶中。既为仙客之所都，又盛华筵之所设。交梨火枣美其时，冰桃碧藕加其洁。有麟凤可脯，与蛟龙可血。猗欤盛欤，悉庆所有。招邀秦女，吹凤屋之珠笙。指点云英，捣蓝桥之玉臼。王烈鸣弦，冯夷击鼓。花绕洞而玉蟾催，锦缠头而湘子舞。既而，孔雀扇，麒麟车，仙班簇簇；龙麝香，琼瑶□，尘世寥寥。争看麻姑之会方平，紫徽之邀许穆。有李玉局之说经，有贺鉴湖之一曲。摩耶子晋，各献奇术。又二童子，拜师命飘然莫识所以。须臾，见琴高乘赤鲤而来，王乔飞步履而至。咸曰善哉，且曰快哉。少焉，月出东山之上，徘徊斗牛之间。弋高鸿，钓游鲤，追凉风，濯清水。罢弹石下，一局棋残，听尽檐头，数声鹊喜。奉瑶觞，则神女当前，奏瑶琴，则灵妃在后。一饮一石，一醉千日。或吟彻黄鹤楼前，或醉沉碧桃花里，或叱石以成羊，或画水而成路。慨然长啸一声，俯仰人间今古。嗟夫，以地之杰，以人之灵，道可悟而不可行，仙可望而不可迎。徒见山寒兮屋青青，宴罢兮水泠泠。白鹤飞兮而不去，睡鹿扰兮而不惊。夫对咫尺云路，弗能整履以登。但身外无求，长使醉斗酒于自家风月，天高海阔而忘其主宾。

赋罢呈上，相国与夫人大悦，雅论均口。须臾，相国以事扰出席，生因斯语夫人曰：“迩奉玉音，岂当违逆。故忘其固陋之习，敢攀其高明以赋。若小姐，月胁天心，才调甚堪如李杜；瑶琚玉佩，文华谁肯尚班曹。幸逢今宵长筵，不可以无佳制。玉贞对曰：“聊斟薄酒，非敢言招。自惴鄙庸，何劳过誉。且新句佳词，皆君所道，则余文俗语，我尚何言。”夫人顾玉贞曰：“既荷公子雅意，毋以执一是拘。汝试为之，求其斧削可也。”玉贞因是，遂成五言律诗一首：

石髓寻常服，壶中自岁华。

青蛇藏舞袖，白兔捣灵沙。

渴饮长生酒，闲栽不老花。

清风明月夜，跨鹤访君家。

复继之除夜诗一首：

今夜逢除夕，人家物候催。

欢声惊爆竹，春意到寒梅。

守岁椒花颂，分年柏酒杯。

明朝调献节，黄道九天开。

生倾听之余，自叹弗及。时酒罢，各谢而退。生因玉贞于宴会之际，有感于心，乃口占一词，名《西江月》：

暖入春风小院，人间七宝高台。皇天谪下素娥来，别是香尘世界。翡翠楼中酌绿，醑红粉晕香腮。晓霞丹脸笑颜开，一似观音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