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刘包、胡秀投到西门庆家。月娘派了差。叫在夹道群房居住。二人与来旺儿的住房一墙。之隔因宋蕙莲自缢,来旺儿递解徐州,就把房门锁了。谁知女鬼冤魂不散,闹起鬼来。每日半夜啼哭,门窗乱响。先还在屋内作祟,后见有人来往,常常掷砖撂瓦,不时现形,把胡秀吓的不敢出屋子,日夜睡不着。叫王经来作伴,还是害怕。刘包亦眼见一个黑东西满院乱跳。
闹急了,回了西门庆与月娘,都不信。官人道:“他没了几年,从无动静,怎么忽然闹起鬼来?你们自惊自怪,还不与我退去!”刘包不敢多言,诺诺而退。走到屋内与胡秀埋怨:“人说他甚明白,原来少头无尾。我若无眼见也不敢回。人所共知,说我自惊自怪!”胡秀说:“主人不管,你我也无法,只可躲避着,小心为上。”
过了几日,越发闹的紧了。胡秀吓病了,不能当差。月娘才信了,叫玳安叫了刘婆子来,请送祟婆子看了,说:“不是什么鬼,他是撞克了五道将军。”给了朱砂符一道。用凉水送下,黄钱五张,东北送之大吉,是夜更闹得不善。只见一个黑东西满院中啼哭,一个火球儿从屋内滚出,跟着刘包乱转。他虽胆子大,亦无了主意。要见官人,无奈西门庆与贲四嫂打得火热,无三日不往紫石街去,白盼不来。等了一天,盼至日落,见玳安夹着毡包进后边去,知是官人来了,忙迎至大门请官人去瞧。把丫环们都吓毛了,告诉月娘。
少时,西门庆进房,说:“这也奇了。”月娘说:“既然说的恁真,你就看看去。”官人说:“岂有此理!我从不信鬼,既如此,倒要看看。”于是叫了刘包走到夹道内,果见一个黑东西,有一个蓝绿火球乱滚。西门庆忙行几步,大叱一声:“与我打!”只见那黑东西紧跳几步进屋中去了。官人说:“果然有鬼,我错怪了你们了。”
回到上房,与月娘说:“果然有鬼,我打量他们说瞎话呢!”春梅说:“这可不是玩的,若不除了,我们若撞见可了不得。”西门庆说:“不打紧,我有道理即。”唤玳安到五岳观把潘道士请来,叫他安坛设醮,禳解禳解,自然除了。玳安答应去了。这里官人与春娘吃了晚酒,安歇不题。
次日,玳安回话说:“潘道士请了,明日来。叫爹预备真降香、箭头砂、海灯三盏、柏油大蜡、一对新笔、黄表格、一座法台、经桌五张,以备拘神驱鬼之用。”西门庆说:“若是别人就要短了,真降香问你大娘,有薛刘二相送我的要了来。铺中的朱砂不好,叫王经与任医官寻些箭头砂就是了。”玳安答应,叫搭綵匠,买办去了。西门庆上衙理事,至晚回家,在上房安歇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清早,搭綵匠来了。在夹道里搭了法台,进了桌张。先是伙居道挑了法器来铺排坛场:用黄幡八杆,黑幡二十四杆,张挂佛像,设摆经卷。后是潘道士带着二十四个道士,都是道冠鹤氅,与官人稽首。西门庆说:“无事不敢起动,只因此房闲的日久,不知是邪是鬼,家宅不安。请仙长念一卷经,千万驱除才好。”潘道士说:“岂敢!这是小道的本等。但不知省力费力。小道上了台便知。”说罢,净了手,上了法台,摘去了冠儿,披发掌剑,点上香烛、海灯,要了一盅净水,画了三道符。下面经桌上打起法器来,念了三遍经。潘道烧了一道符,口中念念有词,喷了一口法水。只见一阵清风,一块白云落在台前。潘道不知说了些什么,又烧了第二道符,少顷只见从屋内起了一阵阴风,似有人在台上说话。潘道秉正坐,下问了半日,不住的点头。又烧了第三道符,又见一阵旋风,一块黑云落于台上。潘道说了几句,用剑一指,向西南喝声“走”,霎时阴风就不见了。
潘道下了台,住了法器。西门庆让至书,房玳安递了茶,道士道:“老爹万安,此事小道先拘了当方土地带了一个女鬼来,说是老爹的仆妇姓宋名蕙莲,因自缢冤魂不散,有永福寺云游和尚设坛超度大众冤魂,他被城门挡住,不得脱生,故此作祟。问明来历,又拘了两位勾魂使者,将他带往东京脱生去了。从此宅上平安,再无甚事。小道判断如此,未知是否。”官人说:“真神也仙也。十年前果有此事,若不亏仙长禳解,不梦也不得知。”官人吩咐摆斋,让潘道士上座,上了些真素筵席,把酒来斟。西门庆再三的致谢,连夸符咒如神。道士说:“亦非小道之能力,乃先师秘授真传,参星拜斗,才能有验。”酒过三巡,菜上五味。潘道说:“今日观中有人还愿不能久坐,失陪了。”言罢告辞。官人亦不甚留,送至大门。众道士道了谢跟随去了。
西门庆回到上房,月娘众姊妹都来道喜说:“是邪是鬼,驱除了么?”官人将宋氏冤魂不得脱生,潘道荐拔送往东京之故诉说一遍,众皆骇然,才知就里,说:“亏这道士,若不驱除,如何是好?”官人叫在翡翠轩罢酒,夫妻同坐。上了许多的嗄饭,把酒来斟。正值阳和天气,笑看那桃柳争妍,猜拳行令,共赏春光。
正饮中间,王经报说:“张二爹来了。”官人整衣出迎,让至书房,叙了礼。春鸿、文珮递了茶。二官人说:“小弟得了一角文书,是今岁大比之年。本省乡试得送多少人,咱们几时堂考?”官人说:“还早呢!这是知会的文书,等派出人来,秋天再定。我倒有一事未得见你。”张二官说:“请教何事?”西门庆说:“我们把弟贲第付现在你衙门当了节级,也好几年了。现在我药铺中无人,他是我的陈伙计,买卖在行。无甚说,你把他让了,我另挑一人充了节级,岂不两全其美?”二官说:“这有何难?明日就叫他来,另挑一人便了。”官人大喜,即叫文珮摆酒,二官说:“另日讨扰,我还有事呢!”言罢,告辞起身。官人说:“倒嚷走了?”二官说:“真有事,不是公事还不能来。”官人也不强留,送至大门,二官回衙。按下不表。
日往月来,过了端阳节,,不觉金风微动,四野蝉鸣。一日,到了八月初旬。聂先生叫胡秀请大官人说话。胡秀到了书房,见了西门庆说:“先生叫请爹,若无事,说说话儿。”官人说:“很好,我正要去呢!”说罢站起,带着文珮往学房中来。聂雨湖连忙迎接。二人叙礼坐下。官人道:“老师呼唤有何见谕?”先生道:“岂敢,请老爹不为别事,只因小官人书念得好了。《四书》《五经》都讲完了,文章也全了篇了,诗词都作的长了,真字行书写得更好。我看着考得试了。眼看就是科场,何不考考看?若能中了文童,再念念书,作作文章,举人、进士就都有望了。”官人大喜,说:“既如此,这都是老师的成效,小犬的造化,才能得入考场。”先生道:“好说也是小官人的天智,才能教的容易。”官人道:“孝哥听见了么?”孝哥说:“老师已告诉了。只等见了爹爹好作定夺。”官人道:“有什么挚肘?看了好日子,收拾了琴剑、书箱,上东平府赴试便了。”说罢告辞先生说:“慢在了。”便往外所走,先生送至月亮门。
西门庆来到上房见了月娘,将孝哥念的好了,先生叫入场考试的话说了一遍。月娘甚喜。说:“既如此,看个好日子就叫他考去。若能得中,岂不是家门有幸?但他从无出过远门,必须看的当人跟去才好。”官人应允说:“交给我。”叫玳安:“你同王经预备行礼,雇下头口,后日是黄道上吉,又宜出行。收拾妥当,明日先在本县教师衙门报了考,会同各处举子一同上东平府考试。”玳安答应去了。
这里月娘收拾铺盖,打点衣服,整忙了两日,诸事已毕。到了这日,月娘五鼓起,来看着装了箱,整顿了琴剑、书箱,备了送行的吃食,佛前烧了香,诸事齐备。孝哥换了行衣,拜了祠堂、佛堂,又拜了官人、月娘,辞别了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金姐众姊妹,预备了饯行酒,孝哥连饮三盅。到了时辰,带上玳安、王经上了马。众姊妹送至大门,孝哥先到县里,会同了各处举子,出了南门,上东平府赴考去了。
分派已,毕官人往春娘楼上来。春娘一见说:“贵人不踏贱地,错走了门了。”官人笑说:“小油嘴,是鸡脱生的,生来的尖嘴子。”春娘说:“我是小油嘴,别叫大油嘴听见不依,我打量你们三口子粘住了,又来我们这里作什么?”官人道:“不为别事,明日是团圆节,我与大娘都办妥了。你们商量着供月儿。咱们大家乐一日。”春娘说:“供月儿倒是正事,团圆节我们过不着。有你们金子奶奶、珍珠姑娘,我们蹲在地下糊显道神,还差着一丈多远呢!”官人说:“不是我要去,是他们请我,无奈何歇了几夜。”春娘冷笑了一声说:“原来是无‘奈何’。也有不得,若有了‘奈河’,早把我们打入里面,叫铜蛇铁狗吃了。”官人说:“少取笑,说正经庆罢。”春娘也笑了,叫楚云看茶。西门庆说:“不喝茶,喝酒罢。”春娘说:“罢了,赏他点酒儿喝罢。”
玉香放了桌子,摆上酒果。楚云斟上酒,说:“爹不嫌我的手脏么?”官人说:“你也来了!”楚云说:“我不是潮银子搭个戥儿,往那里‘来’?”春娘大悦,说:“这才是我的小肉儿。别饶他,问他个底儿吊!”楚云说:“问爹一件事。”官人说:“什么事?”楚云说:“袁碧莲为什么挨打?”官人说:“我知道为他指着猫骂了六娘,故此打他。”楚云又问:“真是为猫么?”把西门庆问的闭口无言。半晌说:“小孩子管什么闲事!”楚云说:“不是管闲事,人家破板子打肉,里外受伤,心里也忍得?弄得害了一场大病,还未好呢!看起这个来,我们也得小心着。”官人说:“这小肉儿也长了嘴了。”说着饮了几杯酒,点上灯。
春娘说:“还不家去么?”官人说:“这就是家,往那里去?”楚云说:“这个家怎比得上那个家?我们又不会白日关门。”把西门庆说的急了,说:“你们是无事拉着卖糖的哭。”不容分说,把二人拉到屋中说:“有话躺下说,别央激我!”说着上了床。三个人凤友鸾交,刘阮入天台,才说合了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官人早起梳洗已毕,叫进禄备上马,带着进福往衙门里去了。办了一天事,至晚回家,到聚景堂大卷棚过节。
众姊妹都来了。官人上座,月娘、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金姐按次坐下,上了全猪全羊的席面,把酒来斟,阖家欢乐,吃团圆饼。众姊妹与月娘拿了酒,丫环仆妇都来与主母叩寿。下面南十番奏动,笙管笛箫,洋琴云锣,十分幽雅。还有四个唱的,是李桂姐、吴银儿、郁大姐、申二姐,琵琶丝弦,唱小曲西调儿。
正在热闹中间,薛姑子、王姑子赶了来,说:“阿弥陀佛!今日是团圆节,众亲友未必能来。我们出家人无事,才送完了蔬头,赶了来与大娘拜寿。”众人一齐站起说:“先看茶。”少时,摆素果,再敬酒,二人坐下。这里,上了烧燎烤肉,百寿大桃。众人击鼓传花,饮够多时,点上宫灯,设上明灯。
见月亮上来了。月娘:“说还不上供?”小丫头天香、玉香、素兰、紫燕、袁碧莲、如意儿一齐动手,端盘端碗,摆上西瓜、月饼、桃李、苹果、沙果、葡萄、枣子、鲜藕、毛豆,供上月光马、香腊阡、张元宝。摆好了,月娘拈香,众姊妹行了礼。
那边南十番打起《万年欢》,《将军令》来,只听见鞭炮连声,好不热闹。只见众仆妇、大小丫环跪了一地,也随着磕了头。
众姊妹回到聚景堂,仍归旧位。摆了二十个果碟,重斟美酒,复饮琼浆。下边四个家乐唱了几折小曲,又唱了几枝昆腔。只见皓月当空,照如白昼。乘着那花荫竹影,灯烛辉煌。十分可爱。月娘说:“丫头们别唱了。你们跑竹马、跳百戏耍子,比唱曲子有趣。”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一齐答应,打扮了,拿了一根大绳拉开,小丫头跑竹马,大丫头跳百戏。跑跳起来,似蝴蝶儿一般。满堂欢笑,直至二鼓,天气凉了,吃了月饼,又听着两个姑子唱佛曲儿,讲了回因果方散,众姊妹各自归房。
西门庆在月娘房中歇了。玳安不在家。小玉也在上房睡,接了衣服,递茶递水,打发官人歇下。官人不免旧情勾起,翻来覆去只睡不着。暗想道:“小玉模样儿甚好,可惜配了玳安。李瓶儿死后,看他秉性纯良,我原要补他的缺,谁知他无这段造化。”想到此处,不由得心痒难撓,见月娘睡熟了,四更天就起来,叫起小玉来说:“我儿,想杀我了。自从你配了玳安,你们在外边住,无处下手。今日他不在家,天赐良缘,咱们可自在自在。”说罢将小玉带到倒扎里。怎见的?有诗为证: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家中巨富人趋奉,手内钱多任意来。
他二人萍水相逢,如漆似胶。小玉渴想官人,百般迎奉,把西门庆喜了个事不有余。自半夜狂至攒点,才云收雾散。
官人出到外间屋内,大声叫小玉点灯,又要喝雨前茶。月娘睡醒了,说:“官人起的太早了。”西门庆说:“睡至五更,被猫捕耗子混醒了,再睡不着,只得起来,无故的坐了半夜。”月娘道:“喝了茶了么?”官人说:“渴的我了不得,叫起小玉来泡了盏雨前茶喝了。”月娘道:“既你喝了,小玉把泡的茶拿一盅我喝把。净面汤也拿了来。”
月娘与官人梳洗已毕,西门庆说:“我到前边走走。院子里也得察看察看。”将至书房,春鸿迎出来说:“谢爹与常爹在屋内坐着呢。”官人道:“很好。我说这几日他们无来,还要请他们去。”说着二人出迎,叙礼已毕,让入房中。三个人坐下,文珮递上茶来。谢希大道:“听见说小官儿考试去了?”官人说:“去了十数日了。先生说,叫先闯一闯,万一碰着了,岂不是好事?”常时节道:“也无得送送行。中定了,小官儿好聪明。再,者哥忘了李铁嘴说,哥八月里见喜,不是这个喜是什么?”一句话把官人题醒了,说:“你倒记的。”叫春鸿摆酒,文珮搭过桌子来,拿了个攒盒,把酒来斟,说:“今日还是节呢!把我定做的月饼切了来,果子倒罢了。咱们多吃几杯,叫春鸿、文珮唱几个曲子下酒。”三人饮了一回,春鸿、文珮唱了几折。二人连声喝采,一连告了个“干”。只喜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官人说:“再唱两个!”希大道:“我们不能久坐。老孙、祝麻子还等着说话呢!”说罢站起,与官人道了扰,告辞出门不题。毕竟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更新于:4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