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祥城在冈崎以西十六里,地处冈崎和刈谷之间。安祥城的书院中,昨日便来到城中的织田信秀,正对着洒满朝阳的南窗,大声吟唱《玄宗》曲。
不老门前映日月,
天子御览众官卿,
黎民百姓遍恩泽,
听得万户朝拜声。
此城原为松平氏所有,去岁初秋被信秀攻下。虽说攻下此城完全应归功于刈谷的水野忠政,但信秀却把它交给了广忠的叔祖松平内膳信定。
信定此时来到门前,道:“在下有事启禀主公…………”
“我正在唱曲儿!”信秀厉声道,继续唱他的谣曲。松平信定老老实实坐在走廊里,等待信秀把《玄宗》一段唱完。
愿君重至长生殿,
聊解此恨慰离情。
信秀旁若无人地唱完,方道:“进来!”声音和唱曲儿时一样高亢。信定毕恭毕敬地拉开隔扇。信秀放声大笑道:“哈哈哈,我唱的曲子全让你听去了。怎样,还好吧?”
信定惊讶地抬头看着信秀,生硬回道:“在下完全不懂谣曲。”他要是回答说好,信秀定然会毫无顾忌地一番嘲笑:“真是马屁精。正因你这般习性,才迄今也无法攻下冈崎。”
信秀本非织田的嫡系。当年,任尾张守护职的斯波氏老臣织田大和守镇守清须,织田伊势守镇守岩仓,分别统辖尾张上下四郡。信秀祖上不过清须一介家老。然 而到了信秀一代,他在那古野构筑要塞,又在古渡和末盛等地建起城池,不知不觉间势力竟然盖过主家,威慑四周。这一切都应归功于他那人称“那古野之鬼”的强 势战略。他指使阿部大藏的儿子在守山一役中杀死广忠之父清康。去年,他又对现已臣服的广忠叔祖松平信定道:“把冈崎拿下。你能拿下冈崎,冈崎就是你的。我 做你的坚强后盾。”他巧妙地煽动信定将矛头指向自己的家族,却不认为信定乃是一个可堪重用之人。
信秀道:“你有何事?”
“熊若宫波太郎带着抓获的三个於大的替身,前来请示如何发落。”
“三个女子?有趣…………让他进来。”
信秀再次大笑,声震屋宇。信定正要领命退下,信秀似乎又想到什么,阴森地笑了笑,道:“等等!”他那可怕的眼神和想要戏弄别人时的吉法师一模一样。信定僵硬地伏在地上。对他来说,没有比信秀的反复无常更可怕的了。
“樱井的…………”信秀道。樱井乃松平信定的居城,“我想起来了,你抓来的那几个替身也在这里吧?”
“是。”
“只有你这样的笨蛋才会抓来这样的人。”
“在下知罪。”
“不过你要是能抓回真於大,你早就入主冈崎城,掌管松平氏了。”
“在下汗颜之至。”
“算了。虽说这次让刈谷和冈崎胜了一筹,织田信秀却不似你那么蠢。”信定紧盯着信秀,跪在地上听他说。
“你可知在攻城时,我为何让忠政担当先锋?松平广忠因此怒不可遏。不管忠政和冈崎的老臣如何精心策划,忠政之子信元都会设法阻挠。若是两家恩怨有那么容易化解,我的脑袋早就没了。哈哈。”随后,他敛容道:“好了,将熊若宫领进来之前,先把你抓来的那三个替身带过来。”
“大人的意思,是要把六个女子…………”
“正是。把这些女子聚在一起,正是一次赏花大会。她们应都还年轻吧,让她们在廊前排成一排。”信定领命退下。信秀目光如电,他抬起头,笑了笑,继续哼唱《玄宗》曲。
锦缎为帘玛瑙阶,
砗磲为桥琉璃亭,
…………
之后,他转头望着乍暖还寒的水池,放声大笑。
“在下将她们带来了。”
“好。”
“熊若宫求见大人。”
那几个女子由信定的下人带来,熊若宫则由信定亲自引见。
周围突然一亮,像是到了春天的花圃。与信秀相对的波太郎本就俊美清秀,那六个年轻女子更是明艳照人,像围在波太郎身边翩翩起舞的蝴蝶。不过,这只是信 秀心中的慨叹,那几个年轻女子心中可没那般轻松,她们充满了恐惧,许已作好了死亡的准备。她们跪在廊里,直视着剽悍的信秀,她们的生死如今完全掌握在此人 手中。
信秀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女子们。波太郎平静如水,信定却提心吊胆。信秀对波太郎道:“此前吉法师多蒙你照顾。”
“照看不周,惶恐之至。”
“听说你安排得甚是周到。今日的这些女子,你定会可怜她们。”
“是。”
“求情亦是无用,世事皆由天定。就像蜗牛生于树上,海螺活在水中。”不知信秀又想到了什么,嘴角浮现出一丝冷冷的微笑。“在愚人眼中,或许觉察不到世 事之变。事实上,只要稍不留意,一切都将不知去向。你该明白此中道理。所谓藤原氏、橘氏、源氏、平氏,变迁迭替,无以恒常。美浓的斋藤道三原本不过京城西 冈一带姓氏皆无的江湖艺人。松永弹正则曾是近江货郎。攀附豪门,说自己乃贵族后裔,无非贻笑天下。”
波太郎盯着信秀,默然无语。信秀撇了撇嘴,继续道:“弱者必定败亡。倘若害怕败亡,就该时常留意那些蜗牛。哈哈,好了好了,且不论什么蜗牛了。今日让 我们来认认真真地赏花。从最右边那个女子开始,一个个到我身边来,让我闻闻你们身上的香味。鲜花本当香气袭人。来,过来!”
他目光如鹰,盯住右边的那名女子。那女子猛地起身,来到室内。她脸色苍白,却无丝毫畏怯,单用锐利的眼神看着信秀。
“叫什么名字?”
“琴路。”这女子大约十六七岁,很是干脆地答道。
“我未问你的名字,是问你父亲叫什么。”
“不知。”
“你多大了?”
“十五。”
“十五…………十五啊。还是朵待放的花呢。水野忠政真残忍。别以为我不知他的伎俩----这些哄小孩子的把戏。出门前忠政如何嘱咐你们的,让我猜猜,他定会 说,你们乃水野氏的女中豪杰,万一被抓,信秀绝不会为难你们。”信秀看到女子的肩膀开始颤抖,又大声笑道:“近年,越来越多的人将自己一手培养的伊贺、加 贺忍者派往他地,获取消息。水野忠政比他们更加高明。他肯定还对你们说过,无论身处何方,都要永远心系刈谷。哈哈哈,好了好了,莫要紧张,不必发抖。他将 自己培养出来的人,借女儿的婚礼放了出来,故意让我抓到…………但我不会动怒,你们如此漂亮,我怎能生气?哈哈哈!”
松平信定看了一眼身边的这些女子,她们明显浮现出绝望的神情。
信秀总能冷静地看清事情的真相,在别人的伤口上撤把盐。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似是一件具有敏锐磁力的凶器,可将对方吸到自己的身边。他注视着这些女子 的同时,也把松平信定的惊慌尽收眼底。“樱井城主的眼睛都瞪圆了。真是愚人,只能受冈崎辖制…………”信定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又听信秀道:“琴路?好,退下! 下一个----”琴路退到廊下。第二个女子走了进来,她的脸色更加苍白。
“名字?”
“不知。”
“年龄?”
“不知。”
“哦,你是栀子花,很香,此后你就以此为名,听到了吗?下去,下一个!”
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忍受信秀的这种残酷。信定早已不敢正眼看他了。但信秀并未因此而心软,他逐个把那些女子叫进来,用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她们,问同样的问题。
第六个女子被叫进来时,就连波太郎也不忍再看下去。他把头扭到一边,看着窗外罗汉松的树梢。外面阳光明媚,一群白脸山雀聚集在院子里婉转啼鸣,让人心动不已。
“名字?”又听信秀问道。
“我父亲…………乃源经基的第二十三代…………”
第一次听到与此前不同的回答,信秀不由低吟一声。女子继续道:“水野右卫门大夫忠政。”
“哦?你是忠政之女?你叫什么?”
“於大。”
这女子脸色苍白,却流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她在嘲笑信秀的时候,已准备赴死。
“哦,你叫於大…………”
信秀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女子,然后冷冷一笑,道:“有趣。你果真叫於大?”
“是。这里的六人都叫於大。”
“哦,好名字。你多大了?”
“十四。”
“樱井!”信秀厉声叫着在一旁战战兢兢的信定。信定抬起头时,信秀突然又放声大笑:“看看她这张脸,竟然说自己十四。好了好了,右卫门大夫的宝贝女儿们暂且托付给你。把她们带下去,不得有丝毫闪失。”
“遵命。”
“我和熊若官还有话要说。”他突然转向波太郎,道:“你留下。接着刚才说,世间万物都在动。比如蜗牛,你并未察觉,但它们确实在爬动。”
波太郎微微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当女子们全部退下,波太郎毫不动声色,道:“谢大人恩典。波太郎替六位女子向大人道谢。”
信秀冷然道:“且慢,我并未说要饶过她们。你的脑子转得太快了。”
波太郎脸色苍白地笑道:“和大人相比,在下不过一只蜗牛。”
“如此说来,你能看出我的心思?果真能看出,说明我的想法还太简单。”他用一种试探的眼神看着波太郎。波太郎沉默,信秀的机变让他感到畏惧。信秀大异于凡夫俗子,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在天地间驰骋。“你仅能看出我不会杀掉这些女子?”
“不,大人还会将那些女子托付给在下。”
“哦,你既然连这个也能看出,也应知我为何要将她们托付于你。不妨说说看。”
“大人也许是想说:让她们去做神女,去为熊若宫家侍奉神灵。”
“哈哈,目光锐利。你说得很对。”信秀摸了摸肚子,高兴地笑道,“我不妨直言相告,以前那些只知埋头于纸堆而不懂实务的人绝想不到。”
“在下洗耳恭听。”
“世间一般人看来,神女就应生活在神社内庭,足不出户,一心供奉神灵。”
“不错。”
“我要活用这想法。你听着,这些神女永远保持处子之身,在不为人知的内庭翩翩起舞,侍奉神灵。但是为修建神社殿堂而募集布施之时,则可令她们将远古流传下来的内庭祭祀时的秘技展示给大家。你认为如何?”
“秘技…………”
信秀紧紧盯住波太郎,道:“瞧你那慌张的眼神,定想说神灵会因此降罪云云。我的想法却正是以此为根本。哈哈…………开始时或许还不如乡下的戏班子。舞者不 能完全依照古代神乐,要吸收能乐和狂言中的舞姿动作,充分展示年轻女子的娇艳…………好生培养她们,让她们成为出色的舞者,以让众人一心观赏她们的舞姿,甚至 让观赏者误以为她们乃天女下凡,来到这杀戮的乱世。届时,只要到各地走一遭,各地的神社便会纷纷建造起来----世人无不喜欢美好之物。”
波太郎瞪大了眼,无语。这又是信秀大胆的奇想!他竟然要将两千年以来一直秘密举行的神事公之于余,斯时定会让世人大吃一惊。若说这是让世人吃惊的举动,他要将三种神器公开,那么他很可能会说出要让天子致辞的话来。他的所有举动,却都和他自己的利益密切相关。
波太郎额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咬咬牙道:“此举会为大人带来什么实际益处?在下实在想不出。”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