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数正进来时,丰臣秀吉已饮过了一盅茶,不悦的心情稍好了些。数正在城内亦有一座府邸,经常以陪侍的身份来侍候秀吉。他似从三成处知道了些什么,因此施了一礼,便先开口道:“听说兴正寺的上人掉转船头回来了。”
“是啊。”秀吉低声对正在擦茶器的有乐道,“也给数正一杯。家康的心思,数正最是了解,说一说你的看法,好让弥兵卫和三成放心些。”
“晤!在下有些不明。”
“是兵力?”
“是。有些夸张了。”
“数正,由此看来,你也不知其中缘由。”
“哦?”数正先是有些疑惑,尔后才放松地笑了,“大人是否认为,在下乃是家康公的卧底?”
“不!”秀吉焦躁起来,“我以为你乃为了天下,欲消除两家的矛盾。莫要那么多疑!”他可能觉得自己的语气令人难以接受,于是转向浅野长政道:“弥兵卫,我是把数正当自己人,才会说信浓附近无合适之地等心里话,对吗?”
“是。”长政简洁地回答,“松本附近十万石左右,是大人您的意思。”
数正有意阻止长政,道:“太夫人回来前,不要把这些说出去。在下断定,家康公此来别无他意,这可以肯定。”
“那么,是他的家臣们畏惧我的缘故?”
“大人恐怕想错了。”
“那就是怀疑我会乘机于家康不利?”
“这话有些道理。”数正泰然自若地说完,津津有味地品着有乐给他的茶,“老实说,也有示威之意。大人连太夫人都送到了三河,他才进京,但他绝不会俯首称臣。”
奇怪的笑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发出笑声的人----茶茶姬。茶茶姬立即敛住笑容,故意把视线移到庭院里。
秀吉额头青筋直暴。“数正!这么看来,迄今为止,家康丝毫不曾释怀?”
“是,不过还得看他进京后的言行。”数正静静回答,啧啧有声地喝茶。
秀吉沉吟着:“那就是要看我如何应对了?”
“正是!”数正若无其事地看着茶碗上的图案,“但他们绝不会为难太夫人,因有本多作左卫门在冈崎。”
“哦?你这么一说,我便不担心了。你与作左有联络?”
“不能说有,可也不能说没有。”
“哼!好生古怪的话,不过,我放心就是。你看怎样,弥兵卫?”秀吉言罢,忍住怒气,看看茶茶姬。这个女子看到秀吉不开心,便幸灾乐祸。
数正就是数正!再坦率,也不应把家康不愿称臣之事摆上桌面,进而归结为他率大军前来的缘由。更令秀吉不快的,是母亲之行不带一兵一卒,而家康却气势汹汹而来----家康太无礼!
“好!既然如此,我已有了应对之策。数正,你可以退下了。”
“是。”
“弥兵卫、佐吉,你们马上传我的令,家康进京途中,每一处都要盛情款待。要让他们震惊,感觉到关白和普通大名的差异。”
“这样妥当吗?”
“当然!不然我们不知所措,岂不是耻辱!”
秀吉很是不快,语气更加主硬,他猛地转向茶茶姬,正言厉色道,“唔!现在该谈你的事了。你决定了吗?”茶茶姬没有马上回答,得意地目送数正、三成和长政相继离开。屋内只剩下有乐、她和秀吉三人。
“怎的不说话?还没决定?”
茶茶哧哧笑了,揶揄地缩缩脖子。
“固执的茶茶啊!这一次仍是不答应?”
“茶茶,大人在问你哪!”有乐忍不住从旁插嘴,“大人如此关心你,你不当心怀感激吗?”
“大人,”茶茶这才正眼看着秀吉,“把太夫人送去还不够,连我也要送?大人真的那么惧怕德川大人?”
“嗯?我怕家康?”
“难道不是?我无意嫁去当乳母!”茶茶瞪大清澄的眼睛,笑了。
秀吉感觉如胸口被刀刺了一般狼狈----这丫头既可爱又可恨,她竟如此毫不留情地直戳自己的痛处。
大坂城内,不允许提及大政所为质。数正方才巧言影射,就已使得秀吉脸色大变。但这个小女子更是直截了当,说不仅大政所,连她自己也要被当作人质。事实或许正是如此,因为家康还没有明言对秀吉释怀,但秀吉讨好家康的事实却显而易见。家康满怀戒心而来,而秀吉却想以诚意感动对方。要说他惧怕家康,也不无道理。
秀吉眼里充血,沉默不言。茶茶姬旁若无人笑道:“呵呵,大人的脸色好生可怕!”
“茶茶,”有乐道,“不要放肆。大人喜欢别人说实话,他对那些满口虚言之人已厌倦之极。是吗,大人?”
茶茶好像在玩小猫戏大蛇的把戏,猛然倾身向前,道:“可是大人的想法却有不妥。”
“不妥?”秀吉惊道。
“呵呵,若无自知,便不像关白。”
“茶茶!”看到秀吉已经面红耳赤,有乐又制止她。
“好了,有乐,你也去吧。我定要弄清茶茶到底在想什么。”
“她不过放纵自己的任性罢了。”
“我说了!退下!”秀吉终于按捺不住,喝道。
有乐应了一声,严肃地对茶茶道:“我不能不提酲你,绝不可惹大人动怒。”他恭敬地向秀吉低头施礼,走了出去。
即使只有他们二人在,茶茶仍然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愤怒令秀吉晕眩。“茶茶。”
“哼!想来大人已明白我的话了?”
“你说我想法不妥,那是为何?”
“您还不清楚?”
“不清楚!给我说清楚!”
“呵呵,大人把我嫁给长松丸,不是让两个敌人联手吗?”
“两个敌人?”
“呵!大人最害怕的人,不就是德川大人和茶茶吗?若我们联手,大人怎能还有安生日子?”
秀吉不由挺起身子。茶茶的笑声停止,房内突然鸦雀无声,连厨下锅里的煮声,都带着杀气直往耳里冲。茶茶又笑了,“您明白了吧,关白大人?不听大人摆布,令您又怒又怕之人,只有德川大人和茶茶吧?但您却把茶茶嫁到德川家。茶茶不能去!”
“…………”
“大人杀了茶茶的父亲,母亲和继父也因大人而死。这还不算,若嫁到德川氏,就会再遭灾难,茶茶可不干那傻事。”
秀吉瞪着茶茶姬,浑身发抖,恨不能一口吞了她。没有人看到,秀吉这等人物,竟回到了茶茶姬的年龄,与她争斗。他对面前的女子咬牙切齿,真想甩茶茶几巴掌,揪住她的头发,在屋子里拖几圈。茶茶姬却愈加得意地继续道:“大人真是个天下少有的人物啊!呵呵,把太夫人送去为质,又让德川大人进京,还要把茶茶嫁给长松丸。看来,德川大人真是有必要讨好哪!”
“…………”
“可是,茶茶有自己的意愿,不是木偶,能成为大人讨好别人的礼物吗?不!茶茶完全听任大人摆布,将来定会死在您的刀下。”
“茶茶!好!就凭这几句话,我不恼你。”
“大人说什么?”
“你说我在讨好家康,可是你比较过后,却认为我会取胜。”
“这、这怎讲?”
“这是你说的。所谓你将被杀,不就是预示我会胜利?若家康真的比我强,你定会痛痛快快嫁过去,和家康合谋对付我,替双亲报仇。可是你不干,是说明你拿我秀吉没办法。”
秀吉笑道,伸出手抓茶茶,“好!原谅你,依你,不让你嫁到德川氏去了。你说我最惧怕家康和你,我会永远记住这话。”
“啊!”茶茶哀叫着闪开,秀吉眼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狂暴。
茶茶的桀骜不驯不过是女子的任性。她预料到秀吉不会动怒,因此一面撒娇,一面表现出女子的妩媚,以逐渐缩短年龄和身份的差别,同时动摇对方的感情,便可为所欲为地对其加以捉弄。
当然,这种性子乃是她过去的不幸使然。可是,实际上她并未真正把秀吉当成杀死双亲的仇敌,从而心怀憎恨。她会小心翼翼把仇恨深深地埋藏起来。可是,今日秀吉把这当成茶茶来自内心深处的“反抗”,她每句话都如尖刀般刺进他的心窝。
茶茶甚是聪慧。秀吉比谁都轻蔑敌人,又比谁都对敌人更有戒心,最后还是把老母亲送去为质,讨好家康。他想把茶茶嫁给长松丸,也是想借机把家康俘虏过来----在大名面前会见家康,收茶茶为养女后,把她嫁给家康之子,于义丸又是秀吉的养子,因此两家更是亲上加亲。如此一来,把母亲送到三河的秀吉,多少能挽回一些面子。这些事,秀吉或许并非刻意去做,茶茶却看得甚是清楚。
秀吉突然意识到,茶茶不可小视。他伸出右手,猛然抓住茶茶的手腕。茶茶直觉自己太过分了----秀吉恼了!她本想戏弄狮子,狮子真的恼了,她反而变成了一只可怜的兔子。
茶茶并未意识到,愈让秀吉畏惧,就愈使他觉得她不可小觑。“大人见谅!”茶茶央求道,她想笑一笑。平日里只要她一笑,秀吉的心情就会变好。可这次秀吉没有笑,茶茶的笑脸僵住了。
“茶茶,你说不要做我的礼物?”
“是。”
“你说在这个世上,我最惧怕的是家康和你?”
“冒犯大人了。”
“好似的确如此!”
秀吉直宣地注视着茶茶,猛地抓住她,往前一拉。茶茶的身体轻轻滑过榻榻米。
“请大人见谅!”她的声音里带有女人的妩媚。
一个清楚的声音在秀吉脑子里回荡:这个女人一生都会反抗我!倘若如此,真是令人恐惧。此时秀吉眼中的茶茶姬,如岁末即将枯萎的花木。她恐惧的表情更加深了这种印象。“你又笑了。”
“是…………不…………”
“不,是笑了。你是认为,我把母亲送到三河,很是可笑?”
茶茶被秀吉抓住,发干的嘴唇颤抖不止。秀吉身上喷涌而出的杀气,把茶茶的才气淹没殆尽,她的呼吸都乱了。
“顽固的女子啊!有朝一日,会在我身后捅一刀。”
“大人…………”
“若有男人想置我于死地,必定与你携手。”
“那又怎样?”茶茶又傲然道。
“我去杀你的父亲,乃你舅父----已故右府大人的命令。”
“我没说这事。”
“北庄的事,是你母亲自己的缘故。”
“不,不。母亲认为,活着已成为沉重的负担。”
“自那时起,我就觉得你们很是可怜,想尽办法让你们脱离苦难,但如今,也不过如此。”
“…………”
“我知,你不会随随便便嫁去。”他还未想好如何处置茶茶。如杀了她,定会成为世人的笑柄;若是把她送到寺里,她的反抗之心终不会寂灭。秀吉突然放开茶茶的手腕,把手伸向她,指尖感觉到她肌肤的柔软。
“啊!”茶茶小声尖叫,身子转向一边。
“茶茶!你是浅井家的小姐。你拒绝了所有的亲事,又这样与我对抗,究竟想干什么?你说!”
茶茶姬本能地抓住零乱的衣衫,坐直身子。她似要反抗,浑身多了几分恐怖的杀气。猛然间,她扑向秀吉。
“啊!”秀吉叫起来。一瞬间,他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凝固了。他太大意了。这个肆无忌惮反抗秀吉的女子,被逼得走投无路,只有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