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四年正月,丰臣秀赖如期住进大坂。此前一直住在本城的北政所搬到了西苑,淀夫人则和虚岁有七的秀赖一起入住本城内庭,成了大坂城名副其实的主人。前田利家作为辅政大臣,理所当然也搬进了城内。负责政务的德川家康把秀赖送到大坂,便返回了伏见。
一切看似平安无事,可是搬迁过后,世间忽又有了不同寻常的传言,说心向家康的人和追随以三成为首的五奉行的人,截然分成两派,频繁活动。仿佛在印证这些传言,正月十九,作为大老、中老以及五奉行的特使,生驹雅乐头亲正、相国寺的塔头----丰光寺的承兑等人,前往伏见去申斥家康。
前一日下午,家康还和井伊直政在窗明几净的书院里谈笑风生。
“你刚才说堀尾吉晴来了,现在回去了?”
“回去了。他说今日就不拜见大人了,与在下谈完后就回去。”
“那些前来申斥我的特使快到了吧?”
“听说明天就来。”
“你认为他们会派谁来?”
“生驹雅乐头和僧人承兑。”
“嗯,看来,加贺大纳言终于禁不起三成的煽动啊。”
“大人,难道咱们就这样坐以待毙?”
“即使我们阻拦,他们也照样会来,我们无法可想。”
“不,在下说的不是使者的问题。听说大纳言的军队与幼主的亲兵都进了大坂城。”
“根本不用担心此事。浣城里有有马玄蕃头,神原康政也正带着亲兵赶来。只要保证兵力不严重失衡,前田就不会糊涂到和我刀兵相向。”
“可是,如果康政到达之前就出事…………”
“我不允许出事。”
“明日的使者,我们当如何应付?”
“不用担心,我早已想好了对付之策。”家康朗声笑道,“堀尾吉晴和中村一氏不是那种不更事的人。只要不是我们主动挑起事端,对付他们也不难。”
听家康这么一说,井伊直政笑道:“大人的胆魄,在下自愧不如。不知使者来了,大人会说些什么?”
“哈哈,他们来之前,我们最好不去作无谓的猜测。他们愈是锋芒毕露,就愈显得没有器量。我担心的,其实还是撤兵的问题。无论花多大代价,也要让所有人平安撤回,否则就是日本的奇耻大辱。如今,撤兵已经圆满结束,秀赖母子也平安入住了大坂城,事情已经结束了。”看到井伊直政依然有几分担忧,家康又笑了,“把秀赖母子抛在一边,主动来向我挑战,兵部大辅,你认为世上会有这般愚蠢之人吗?”
直政也笑了,“当然没有。可万一有人…………”
“有你和鸟居父子在,康政也会赶来。万一出现不测,结城秀康也决不会袖手旁观。还有…………”家康压低了嗓门,“万一出现情况,细川忠兴定会劝阻前田。不用担心。”
“是啊,还有细川大人。”直政这才使劲点点头。前田利家的六女千世姬嫁与了细川忠兴嫡子与一郎忠隆。千世姬与长兄利长乃一母所生,利长和细川忠兴年龄相当,还是至交好友。
“我倒没觉着对他有何恩义,可细川总觉在关白秀次一事中欠下我很大人情。虽然最近我们交往容易引人注意,不得不有所防范,可他早就暗中许诺,一旦有事,定会出手相助。”
当初秀次落难,催细川氏还所借二百锭黄金,细川氏经济拮据,一时难以偿还。当时细川家老松井佐渡脸色苍白地赶到本多正信处。一旦细川氏和关白秀次深交泄露,细川忠兴将被作为秀次同党处决,这是事关细川氏命运浮沉的大事。本多正信听到松井佐渡相告的实情之后,立刻禀报了家康。当时家康把所有人都支走了,轻松道:“谁都有手头不宽裕的时候。正信,你把我装盔甲的箱子挑个重的抬过来。”
箱子抬来之后,当着松井佐渡的面打开,盔甲下正好有二百锭黄金。
“你看看封箱的日期。”
“啊,是二十一年前?”松井惊道。
“哈哈,这是我为防万一藏起来的私房钱,连金银奉行都未告诉。赶紧拿去救急吧!”
松井佐渡红着眼睛回去了。恐怕忠兴一直没忘记当日救命之恩,至今还和家康来往密切。井伊直政放下心来,但他还是提醒家康,尽快派遣特使去催促神原康政进京,才退了出去。
对直政之言,家康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在他眼里,“敌人”已经没有了。虽然三成令人有些不放心,却于大局无碍。自己胜券在握。
家康看来,从朝鲜撤兵一事的确存在诸多问题。一旦战场上遗留下来的纠葛令诸将反目,进一步发展为纷争,局面将难以收拾,甚至可能因此把明朝军队引入日本…………令人头疼的撤兵顺利结束了,所有人都回到了各自领内。连续打了七年仗,各大名的困顿可想而知,自然极其厌战。诸将都成了太阁野心的牺牲品。太阁的目标不仅仅是一个朝鲜,他还想攻入大明国,大肆掠夺土地。可是,他的美梦成了泡影。
家康担心的并不是战争,而是诸大名的纷争。在武将家中,面对此困难局面,远征归来之人和留守之人发生纠纷在所难免。因此,家康把撤兵一事交给三成之后,就特意走访了岛津、有马、长曾我部及细川幽斋。
领内的疲敝和撤兵后的纷争,无疑会造成混乱,与邻国之间也会发生摩擦,所以,必须想出对策,努力防止争乱发生。通过战争大捞一把的美梦破灭后,诸将必定甚是沮丧,要努力为他们打气,鼓励他们依靠自己的努力复兴领内。这些都是身为当政者的职责。当然,若太阁尚在人世,定也会这样做。
可在三成眼里,家康却是另有企图。他认为,家康把秀吉故去看成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趁机大肆笼络各大名,向丰臣氏发起挑战,乃是极为危险的一代奸雄。当然,家康也意识到了三成的偏见,因此甚为苦恼。向福岛和蜂须贺两家提亲,亦不无试探三成之意。
欲把伊达政宗的女儿迎为忠辉的正室,家康是出于两方面考虑:首先,当然是谋求江户安泰;其次,也想试探三成对此的反应,看看他究竟如何看待自己和秀吉遗老们的接触。若他能省悟到与家康敌对毫无意义,那么无论是为了自身还是为了丰臣氏,都该感到快慰;若他不收敛起桀骜不驯之态,武派和文派之间的争斗就永无休止。他若心胸狭窄,一直执迷不悟,不久之后,定会遭遇不测。
家康想以此试探三成的愚贤。可没想到,前田利家竟也被卷了进来。虽然如此,无论发生什么事,家康都已作好了准备应对。
十九日过午时分,生驹亲正和僧人承兑将作为除家康之外的四大老特使造访德川府。家康故意令人把拉窗全打开,好让邻近福原府上能看到这边的一切,才笑眯眯去迎接特使。
“啊呀,你们来得正好。这两日天气暖和,梅花都开了,刚才我正看得入神呢。”家康迎道。身后,鸟居新太郎神情严肃,手持大刀。
承兑扭扭捏捏道:“那个…………其实,我等今日是以大坂城大老特使身份,前来申斥内府。”
“大老?”
“以前田大纳言为首,还有毛利大人、宇喜多大人、上杉大人,五奉行也有这个意思,亦是大家反复商议的结果。”
家康“哦”了一声,把视线转移到生驹亲正身上,“既是申斥,自然没那么轻松了。难道家康行为有何不当之处?”
生驹亲正猛地将脸扭到一边,轻轻把难题扔给了承兑,“承兑大师,你先说。”
承兑更加紧张,“自太阁逝去之后,德川大人不免有些恣意妄为。而且…………”
“而且什么?”
“同伊达、福岛、蜂须贺诸氏通婚一事,太阁曾有明令,内府却擅自决定,这究竟是何意思?若大人的答复不能令人满意,就必须让出大老之位…………总之,这样的处罚在所难免。”
家康几次想笑出声来----若说是申斥,承兑用词恭敬有加,表情温驯平和,语调抑扬颇挫,令听者都觉过谦了。“这话古怪。太阁薨去之后,家康究竟有无恣意妄为,先且不论。关于婚事,说我自作主张,实在是岂有此理!”
“大人的意思…………”
“事实上,既有媒人,各方也早就知会过了,怎能说我是擅作主张呢?”
承兑一时愣住了,他呆呆看了亲正一眼,使劲吐了口气。家康意外的回答,似反而让他安心了。或许来此之前,三成就给他出过种种主意,设想了种种情况。“既如此,那贫僧马上把大人的意思禀告上去。或许还需当面询问媒妁之人。”
“如此最好。媒人是堺港的宗薰,可真是辛苦他了。”家康若无其事道,脸上浮出笑容。
“大纳言病情如何,可在恢复?”家康轻轻松松转换了话题。为了这次申斥,大坂方面肯定煞费苦心商议了数日,可片刻工夫,就被反驳回去。
“似乎毫无起色。”亲正舒了一口气,忙正色答道,“唉,实让人忧心不已。”
家康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的申斥,转身朝着生驹亲正道:“生驹大人跟织田关系密切。和已故信长公关系密切之人,当今世上也没有几个了吧?”
“是啊…………”
“回想起来,前田大人当年乃是信长公亲随,我则如信长公兄弟一般。如今尽管太阁已经故去,天下太平的担子还是要众人来分担啊…………想来真是令人感慨万千。”
亲正似已完全被家康感动,道:“是啊,过得真快,所谓日月如梭啊。”
“是。因此须恳请前田大人千万珍重。信长公毕生的宏愿、太阁终生的大志,能够领会的人现已不多了,而前田大人就是这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内府所言极是。”
“承兑大师,这一点你也要牢记在心才是。”家康不露声色,看着承兑,“不用我多说,信长公是希望统一的日本能够富强起来。为了继承此遗志,太阁赌上了身家性命。作为信长公的追随者,我们必须做什么,其实非常清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太阁缔造的太平盛世的根基发生动摇。前田大纳言便是一直以此为己任的仁者。值此关键时刻,务必请大纳言保重身体…………你们一定要把这些话转达给大纳言。”
“遵命!”
“近来事务繁杂,太阁的葬礼、民间的谣言,无不令人忧心。伏见这边,家康亦丝毫不敢懈怠,而大坂就全拜托给前田大纳言了。你们定要把这些话也转达给大纳言。”
“我们全都记下了,请大人放心。”
“另,听说前田大人要从加贺调集五千多人马,不知事情进展是否顺利?”
一听这话,亲正吓得一哆嗦,双手放于膝上道:“应该比较顺利…………”
“理当如此。这些事,我想前田大人绝不会疏忽大意。我也放心了…………你们远道而来,辛苦了,在此用些便饭吧。来人,上菜。”
一直在外间伺候的近侍应声进来。亲正和承兑面面相觑,二人一直以为,家康会提及三成。二人还曾打算不露声色向家康透露,说发起这次行动的中心人物不是利家,而是三成。可是家康只字未提。
不久,侍女端了膳食进来,一人又惶惶对视。此次出使其实极其凶险,一旦家康态度强硬,结果难以预料。
前田和德川的实力难分伯仲。但一旦大名们也卷进来,结果便一清二楚了,因此二位使者一直惴惴不安。没想到家康不但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话题岔了开去,还大义凛然,步步相逼。这样一来,回到大坂之后如何禀报,就成了难题。不过事实确如家康所说,能够领会信长公与太阁大志精髓之人,非前田利家莫属。只要利家和家康不失和,天下自然平安无事。可是身为使者,这样回去,总觉有些尴尬。二人此时如坐针毡,甚至战战兢兢。
“怠慢二位了,只有些若狭产的鱼。请二位好歹吃饱再去。”家康笑道,“哎呀,见谅,在大师面前竟提到荤腥之物。这是树叶,树叶,是若狭产的树叶。哈哈…………”
二人面面相觑,拿起筷子。家康仍然胃口颇好,大口用饭,二位使者却怎么也吃不下,忧虑紧紧缠绕住他们。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