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日,阿蜜走出位于乳守宫附近的隐居之所纳屋邸处,朝许久不曾去过的灯明台而去。
最近到堺港来的海外船只明显减少。平户、长崎及博多的兴旺,使得堺港日渐萧条。日本船只进出虽增多,但无外国船只出入,自难维持繁华。正当世人议论纷纷时,突然有一艘洋帆船进港来了。后来大家方知,此乃从江户附近的浦贺航去墨国的船。船在远州滩触礁,船桅折断,迫不得已驶入堺港。船上有班国国君的使节比斯卡伊诺将军,因此,负责领航的江户浅草施药院的弗兰西斯派神父索德罗甚是惶恐。不重新造船,便无法把使节送回墨国,这个责任如今便落在神父身上。
这艘船日前泊于灯明岛,船身右斜,半边没在水中。船上的比斯将军和索德罗决定走陆路回骏府。“既到了此处,就到大坂城去拜谒秀赖吧。”他们自堺港出发了。
船的损伤究竟有多大,竟至无法修理?阿蜜有些疑惑地走向海边。她欲去大和桥附近的茶舍。今日,她要与茶屋清次的人见面。此人受本阿弥光悦之托,访查长崎葡国沉船一事,并打探八王子长安内宅阿幸的消息。阿蜜打算听完那人的消息之后,直接坐淀屋船去京城见光悦。
她走过一排排仓廒,走下大和桥,却见那茶店里坐着一个相貌丑陋的武士,正兀自饮茶。阿蜜毫不介意地在他对面坐下。
“店家,有无茶屋的手下来找我?”阿蜜小声问店主。
“您是纳屋家的姑娘?”那武士打扮的客人盯着阿蜜问道。
“您是茶屋先生的…………”阿蜜不知来人长相,可她以为对方会以商家打扮出现,所以有些吃惊。
“是,小人松尾松十郎,先前曾在长崎奉行手下。”
“哦。”
“在这里说话可方便?事情复杂…………”
阿蜜抬眼对店主道:“店家,我帮你招呼客人,你去我家帮我取船上用的毛毡可好?”
“是。”店家知他们要密谈,四下望望,弯腰走了出去。
“好了,请放心说。”阿蜜神态自若,把烟丝盘移到那人面前。
“在阿蜜姑娘面前也许不当说,不过大久保石见守真是可畏!”
“他确与有马大人的事有关?”
“是。去天川的日本船上装有兵器,颇为麻烦。把这些运出去,必会在南洋一带惹起乱子。日本虽业已太平,不需要那些东西,可出口兵器乃是神佛不允。此事传进大御所耳内,便是灭门之祸。石见守对这些颇为明白。”
“兵器?”
“此事被葡国船只知道了,就在天川附近海面袭击了那船,把货物抢掠一空,又把船弄沉。”
“此事我也知一二。有马为了报复,就派人烧了葡国人的船。”
“一般人是这么认为,可真相是…………葡国人知道有马大人要动手,就自行连船带货一起烧掉了。”
“这般说,长崎奉行瞒骗了将军和大御所?”
“正是。长崎奉行认为,此事与夷人有关,不想事情闹大,故他虽知真相,却依有马大人的说法上报。可后来听说,大御所认为这种行为有利于彰显幕府威风,还褒奖了有马大人。”
“怎会有这种传言?”
“这…………依小人看,可能是大久保石见守的手笔,货物便是石见守的。”
阿蜜若无其事移开枧线,点头。她听到一些消息,说后来有刺客要袭击长崎奉行,竟被抓住,那刺客一句话不说便咬舌自尽了。难道那刺客为有马或大久保所派?
“长崎奉行想怎样?”
“他想以生意开辟新局面,在实现大志之前,难免意外,因此他不甚在意此事。”
“哦,辛苦了。我大致明白了。另…………本阿弥的内妹,她…………”
“那位阿幸夫人…………已不在人间了。”松尾松十郎抬头沉吟着,冷冷道。
“阿幸已不在人间了?”阿蜜压低声音,紧盯着松十郎。本阿弥光悦的担忧成了现实!“会不会弄错了?娘家竟未收到任何消息!”
松十郎不知在想什么,仍茫然面无表情,“小人未亲眼看见,因为小人未去八王子。”
“那么…………”
“如小姐所知,大久保大人的家臣多为甲州武士。若小人要请小姐留神,小姐恐怕要担忧了。他有几名家臣和名古屋新城主义直公子家老平岩亲吉有些往来。因此,我去拜访了其中一位,自称是阿幸夫人亲戚,特地从京城去见她。”
“那人告诉你,她死了?”
“不,他说他什么也不知,可有个下人在黑川谷的金山做过劳役,他叫了那个下人来。”
“黑川谷的金山?”
“是。那人说,阿幸夫人自大祭山奇祸后,下落不明。栈道绳索断了,计有两百人一齐坠落深渊,漂到下游的尸体还不到一半。”
“就这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是,多半已是…………不,他怕说阿幸死了,我会难过,只称不见踪迹。”
阿蜜总算知道松十郎为何总仰脸说话了。他肯定听到了更多详情,他那饱含泪水的双眼便是证据。
“就是仔细去打探,也无法寻到她?”
“是,无人知道更多消息。怕大久保石见守大人自己也不知。”
“他自己?”
“姑娘,谁也不知真相,因为所有人都落入了深渊。”
“啊?”
“那些人的灵位被供奉在营地一隅,不敢让他们家人知晓。因怕有人侥幸活了下来,不敢贸然断定他们生死,徒惹家人悲伤。这真是慈悲啊!总之,石见守大人仍在骏府。”
此时,店主人抱着毛毡回来了。
“多谢,请帮我铺在船上。”阿蜜别过脸,站起身。
当阿蜜带着从松十郎处得到的消息搭船前往京都之时,在本阿弥光悦府邸,来访的角仓与市正语气激昂,讲述他在大坂城内的所见所闻。“总之,就是羊与狼的感觉。”
与市先前为大和代官,最近增加了朱印船数目,自然而然成了新晋巨贾。可一到光悦面前,他看起来有如小儿,或许他心里对光悦有依赖之感。
“秀赖体格壮硕,可一夹在比斯将军和索德罗神父之间,就登时变小了。嘿,此次谒见时,那二人离他太近了。大御所绝不会让洋人离他那般近。不让他们靠近,自己又坐在上位,在别人眼中就会显得高大。太过靠近,看起来就像狼和羊。比斯将军盛气凌人,那个通译的脑袋也太低了。日后见洋人的机会甚多,一开始就必须注意礼法!”
角仓与市为了河内丰臣氏的年赋一事去大坂,恰好看到比斯将军与秀赖见面情形,遂说给光悦听。
大坂方面为了显示威仪,似煞费苦心。在已故太阁引以为傲的大厅,所有大名和家臣倾巢出动,排立两侧。可与比斯卡伊诺和索德罗一起前去的堺港、京坂传教士们,离秀赖太近了,故与市如此愤慨。
秀赖虽体形高大,可有乐、且元和治长都不过寻常身量。他们被比斯卡伊诺六尺六寸的巨体,及周围的洋教士的气势压倒,虽身处上位,看起来却惶恐委屈。
“人心微妙,如此一来,洋人便自以为是,高声大气,何况比斯一介武夫,若在日本,说不定乃是加藤肥后守似的豪杰。他拼命赞美自己的国君,然后说,若日本要弹压教会,他们随时会率大船队来相助。真是无礼至极!”
“他居然这般说?”
“是啊,似乎之前有人在他面前说过有失体面的奉承话。连索德罗都吓白了脸,忙阻止了他。”
光悦缓缓摇动茶刷子,额头突突冒出青筋。他绝对无法容忍比斯卡伊诺的无礼,及纵容他如此无礼的大坂众丰臣家臣。
光悦对自己的激切感到惭愧:这样一把年纪了,竟和角仓、茶屋一样冲动,实是不该…………“嗯,我知道了。难得常庆亲手做了茶碗送给我,你润润喉咙。”放下茶刷子,他静静把茶碗推到与市面前。
“不敢。原来是常庆所制,难怪这般漂亮。”与市津津有味用完茶,把杯子放在膝前,可他的眼神并不像在欣赏茶碗,“听说自从太阁薨去,大坂一直为被江户压制而苦恼。”
“角仓先生,何人所言?”
“比斯将军。”
“他?”
“这话也使得同行的索德罗神父吓了一跳。索德罗想讨好大御所和将军,举止还算得体。他碰了碰比斯的膝盖,提醒他注意些。这些,我在末席都看见了。”
“唔。”
“可比斯粗暴地把索德罗的手推开,大声道:万一与江户有龃龉,可立刻求助班国,班国自会全力支持,希望秀赖胆子更大些。他还说,秀赖亦是主的孩子。”
“这些话是索德罗翻译的?”
“不,他未让索德罗张嘴,是保罗神父所译。”
“秀赖怎样说?”
“他只答知道二字,脸色为难。”
“唔。”
“接着,神父们异口同声道,应立即攻打尼德兰和英吉利,说他们乃是神人共愤、穷凶极恶的海盗,江户的大御所竟让盗贼近身,实非天下之福,日本恐会有灭国之忧。若那帮强盗依旧留在日本,秀赖应奋起与江户一战。斯时为了保护自己的国人,班国必会派大军来助…………”
光悦不知不觉握紧两只拳头,身子剧烈颤抖----这正是他担忧之处。从前的比睿山、日莲宗和一向宗,都只是国内之事。来自海外的教派之争,其规模将大不相同。
“跟随比斯将军去的神父,就是为进谗言才去见秀赖的?”
“正是,我才先来通报先生。”
“大坂的老臣们竟无所作为?”
光悦不仅叹息,还发自肺腑地责备。世人都在担心江户与大坂,害怕重又沦为乱世,这想法或许是多虑,然而这不安让光悦紧张,也使他内心甚为愤慨。让视尼德兰和英吉利为大敌的旧教传教士同去谒见秀赖,老臣们也太轻率了。比斯将军似喜夸夸其谈,而日本也早就知他所来的目的了。
可比斯来时,适逢尼德兰商馆落成,又准许了英吉利建馆,便使得旧教传教士惊惶失色。大坂重臣们难道不知此事?他们必定认为家康最后会容新教传道,旧教势力则会被连根拔起,驱逐出境。带着这等妄想,他们竟想靠夷人,才特意让那些人与秀赖见面?如此一来,高台院夫人、将军夫人,以及常高院等女人的努力便全白费了。就连以加藤清正的苦心及光悦等人的努力汲汲营建起来的大堤,也濒临崩溃。
“关于此事,我想听听你们这些年轻后生的见解。”
“先生,晚生不认为大坂重臣会无知到毫无防备的地步。晚生认为,他们在心中算计过了。”
“哦?”
“片桐大人与织田有乐斋大人不都信洋教吗?”
“哦。”光悦口中应着,心中生出大疑惑。
“此便是大事。”
“唔。”
“如今,还有人感念丰臣恩德,希望秀赖日后能继任将军之位。可一旦此事与信奉纠缠不清,就非同小可。大御所当年年轻时,德川谱代家臣曾参与一向宗暴乱。说到洋教信徒,首当其冲便是德川脊梁大久保相模守大人,以及伊达政宗大人及其爱婿松平忠辉大人,当然还有现庇护高山右近的前田利长大人…………”
本阿弥光悦再也听不下去了,摆手阻止了角仓与市:“好了,再这般下去,明日日本又变成乱世了。”稍后,他用力摇头叹道:“大御所的志向乃是千年一现啊!大御所既不偏袒班国与葡国,也不袒护尼德兰与英吉利。为政与生意截然不同,你明白吗?”
“您是说,日后日本应确定与某国合作?”
“不。我如今亦心中迷茫,便想问问你的想法。”光悦轻声道。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