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里元宵,风光好,胜仙岛蓬莱。玉尘飞动,车喝绣毂,月照楼台。三宫此夕欢谐,金莲万盏,撒向天街。迓鼓通宵,华烧竞起,五夜齐开。」
此只词儿,是前人所作。单题这元宵景致,人物繁华。且说西门庆那日打发吴月娘众人,往吴大妗子家吃酒去了。李智、黄四约坐,伯爵赶送出去,如此这般告诉:「我已替你二公说了,准在明日,还我五百两银子。」那李智、黄四向伯爵打了恭,又打恭,到黄昏时分,就告辞去了。厢房中,和谢希大还陪西门庆饮酒。只见李铭掀帘子进来。伯爵看见,便道:「李日新来了。」李铭扒在地下磕头。西门庆问道:「吴惠怎的不来?」李铭道:「吴惠今日东平府官身也没去,在家里害眼。小的叫了王柱来了。」便叫王柱:「进来与爹磕头。」那王柱掀帘进入房里,朝上磕了头,与李铭站立在旁。伯爵道:「你家桂姐刚纔家去了,你不知道?」李铭道:「小的官身,到家洗了洗脸,就来了,并不知道。」伯爵同西门庆说:「他两个怕不的还没吃饭哩,哥分付拿饭与他两个吃。」书童在旁说:「二爹叫他等一等,亦发和吹打的一答里吃罢。没也拿饭去了。」怕爵令书童取过一个托盘来,卓上掉了两碟下饭,一盘烧羊肉 ,递与李铭等:「拿了饭,你每拿两碗,在这明间吃罢。」说书童儿:「我那俊侄子,常言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你不知他这行人,故虽是当院出身小优儿,比乐工不同,一概看待也罢了,显的说你我不帮衬了。」被西门庆向伯爵头上打了一下,笑骂道:「怪不的你这狗材,行记中人,只护行记中人,又知这当差的苦甘!」伯爵道:「俊孩儿,你知道甚么?你空做子弟一场,连『惜玉怜香』四个字,你还不晓的,甚生说粉头小优儿,如同鲜花儿!你惜怜他,越发有精神。你但折剉他,敢就八声甘州『恹恹瘦损』难以存活!」西门庆笑道:「还是我的儿晓的道理。」那李铭、玉柱,须臾吃了饭。应伯爵叫过来,分付:「你两个会唱『雪月风花共裁剪』不会?」李铭道:「此是黄锺,小的每记的。」于是拿过筝来,王柱弹琵琶,李铭擽筝,顿开喉音,黄锺醉花隐:
「雪月风花共裁剪,云雨夜香娇玉软。花正好,月初圆,雪压风嵌,人比天涯远。这此时欲寄断鹏篇,争奈我无岸的相思,好着我难运转。」
(喜莺迁)「指沧溟为砚,简城毫逮笔如椽。松烟,将泰山作墨砚。万里青天为锦笺,都做了草圣传。一会家书,书不尽心事;一会家诉,诉不尽熬煎。」
(出队子)「忆当时初见,见俺风流小业冤,两心中便结下死生缘。一载门泽如胶漆坚,谁承望半路番腾,倒做了离恨天。二三朝不见,浑如隔了十数年,无一顿茶饭不挂牵,无一刻光阴不唱念,无一个更儿,将他来不梦见。」
(西门子)「无一个来人行,将他来不问遍;害可人有似风颠,相识每见了重还劝。不由我记挂在心间。思量的跟前活现,作念的口中粘涎。襟领前,袖儿边,泪痕流遍。想从前我和他,语在前,那时节娇小当年。论聪明贯世何曾见?他敢真诚处有万千。」
(刮地风)「忆咱家为他情无倦,洎江河成春恋。俺也曾坐并着膝,语并着肩。俺也
曾芰荷香,效他交颈鸳。俺也曾把手儿行,共枕眠。天也是我缘薄分浅。」
(水仙子)「非干是我自专,只不见的鸾胶续断弦,忆枕上盟言。念神前发愿,心坚石也穿。暗暗的祷告青天,若咱家负他前世缘,俏冤家不趁今生愿,俺那世里再团圆。」
〔尾声〕「嘱付你衷肠莫更变,要相逢除是动载经年。则你那身去远,莫教心去远。」
说话唱了,看看晚来,正是:
「金乌渐渐落西山,玉兔看看上画阑,
佳人款款来传报,报道月移花影上纱窗。」
西门庆命收了家火,使人请傅伙计、朝道国、云主管、贲四、陈经济,大门首用一架围屏,围安放两张卓席,悬挂两盏羊角灯,摆设酒筵,堆集许多春檠菓盒,各样肴馔。西门庆与伯爵、希大,都一代上面坐了。伙计、主管,两边打横。大门首两边,一边十二盏金莲灯,还有一座小烟火。西门庆分付,等堂客来家时放。先是六个乐工,抬铜锣铜鼓,在大门首吹打,动起乐来。那一回铜锣铜鼓又清,吹细乐上来。李铭、王柱两个小优儿,筝、琵琶上来,弹唱灯词画眉序:「花月满春城」云云。那街上来往围看的人,莫敢仰视。西门庆带忠靖冠,丝绒鹤氅,白绫袄子。玳安与平安两个,一递一桶放花儿。两名排军,各执揽杆,拦挡闲人,不许向前拥挤。不一时碧天云静,一轮皓月东升之时,街上游人,十分热闹。但见:
「户户呜锣击鼓,家家品竹弹丝:游人队队踏歌声,士女翩翩垂舞调。鳌山结彩,巍峨百尺矗晴云:凤禁缛香,缥缈千层笼绮队。闲廷内外,溶溶宝月光辉;画阁高低,灿灿花灯照耀。三市六街人热闹,凤城佳节赏元宵。」
「东野翠烟,喜遇芳天晴晓。惜花心,惟春来又起得偏早。教人探取间东君,肯与我春多少?见丫鬟笑语回言道:昨夜海棠开了!」
〔千秋岁〕「杏花稍见着黎花雪,一点梅豆青小,流水桥边,只听的卖花人,声声频叫。秋千外行人道:我只听的粉墙内,佳人欢笑,笑道春光好!我把这花篮儿旋簇,食垒高挑。」
〔越恁好〕「闹花深处,涌溜溜的酒旗招。牡丹亭佐,倒寻女伴鬬百草。翠巍巍的柳
条,忒楞楞的晓莺飞过树梢;扑簌簌乱横,舞翩翩粉碟儿飞过画桥。一年景四季中,惟有春光好,向花前畅饮,月下欢笑。」
〔红绣鞋〕「听一派凤管鸾箫,见一簇翠围珠绕。捧玉樽醉频倒,歌金缕,舞甚么?恁明月上花稍,月上花稍。」
〔尾声〕「醉教酩酊眠芳草,高把银灯花下烧。韶光易老,休把春光虚度了。」
这里弹唱饭酒不题。且说玳安与陈经济,袖着许多花炮,又叫两个排军,拿着两个灯笼,竟往吴大妗子家接月娘。众人,正在明间和吴大姨、吴二妗子、吴舜臣媳妇儿,郁大姐在傍弹唱着。正饮酒,见了陈经济来,教二舅和姐夫房里坐:「你大舅今日不在家,衙里看着造册哩。」一面放卓儿,拿春盛点心酒菜上来陪经济。玳安走到上边,对月娘说:「爹使小的来接娘们来了。请娘早些家去。恐晚夕人乱,和姐夫一答儿来了。」月娘因着头里恼他,就一声儿没言语答他。吴大妗子便叫来定儿:「拿些甚么儿与玳安儿吃。」来定儿道:「酒肉汤饭都前头摆下,和他一处儿吃罢。」吴月娘道:「忙怎的?那里纔来乍到就与他吃罢。教他前边站着,我每就起身。」吴大妗子道:「三姑娘,慌怎的?上们儿怪人家?比来大姑娘们在俺这里,大节下,姊妹间众位开怀,大坐坐儿。左右家里有他二娘和他姐在家里,怕怎的!老早就要家去?是别人家,又是一说。」因叫郁大姐:「你唱个好曲儿伏侍,他众位娘说你。」孟玉楼道:「他六娘好不恼他哩!不与他做生日。」郁大姐连忙下席来与李瓶儿磕了四个头,说道:「自从与五娘做了生日!家去就不好起来。昨日妗奶奶这里接我去,教我纔收拾〈门争〉〈门坐〉了来。若好时,怎的不与你老人家磕头?」金莲道:「郁大姐,你六娘不自在哩!你唱个好的与他听,他就不恼你了。」那李瓶儿在旁只是笑,不做声。郁大姐道:「不打紧,拿琵琶过来,等我唱。」大妗子叫吴舜臣媳妇郑三姐:「你把你三位姑娘和众位娘的酒儿斟上,这一日还没上过锺酒儿。」那郁大姐接琵琶在手,唱一江风道:
「子时那,这凄凉如何过?罗帏锦帐和衣卧。歹哥哥,你许下我子丑时来,不觉寅时错。疼心肠等他,待如何抛闪了我。愿神灵降与他灾和殃。」
「卯时的,乱挽起岛云髻,羞对菱花镜。想多情,穿不的锦绣衣裳,戴不起翡翠珍珠,解不开心头闷。辰时已过了,已时不见影。奴家为你忧成病。」
「午时排,这相思真个害,害的我魂不在。想多才,你记的月下星前,誓海盟山,谁把你轻看待?他若是未时来,也把奴愁怀解。申时买个猪头儿赛。」
「酉时下,不由人心牵挂,谁说几句知心话?谎冤家,你在谢馆秦楼倚翠偎红,色胆天来大。戌时点上烛,早晚不见他。亥时去卜个龟儿卦。」
正唱着,月娘便道:「怎的这一回子恁凉凄凄的起来?」来安在旁说道:「外边天寒下雪哩!」孟玉楼道:「姐姐,你身上穿的不单薄?我倒带了个绵披袄子来了,咱这一回夜深不冷么?」月娘道:「见是下雪,叫个小厮,家里取皮袄来咱们穿。」那来安连忙走下来,对玳安说:「娘分付教人家去取娘们皮袄哩。」那玳安便叫琴童儿:「你取去罢,等我在这里伺侯。」那琴童也不问,一直家去了。少顷,月娘想起金莲的皮袄,因问来安儿:「谁取皮袄去了?」来安道:「琴童取去了。」月娘道:「也不问我就去了。」玉楼道:「刚纔短了一句话,就教他拿俺的皮袄。他五娘没皮袄,只取姐姐的来罢。」月娘道:「怎的家中没有?还有当的人家一件皮袄,取来与六娘穿就是了。」月娘便问:「玳安那奴才怎的不去,都使这奴才去了?你叫他来。」一面把玳安叫到根前,吃月娘尽力骂了几句:「好的好奴才!是你怎的不动?又遣将儿,使了那个奴才去了,也不问我声儿,三不知就去了。但坐坛遣将儿,怪不的你做了大官儿,恐怕打动他展指儿巾,就只遣他去。」玳安道:「娘错怪了小的,头里娘分付教小的去,小的敢不去?若使来安下来,只说教一个家里去。」月娘道:「那来安小奴才,敢分付你?俺们恁大老婆,还不敢使你哩!如今但的你这奴才们,想有些折儿也怎的!一来主子烟熏的佛像挂在墙上,有恁施主,有恁和尚?你说你恁行动,两头戳舌献动出尖儿,外合里表,奸懒食纔,奸消流水,背地瞒官作弊,干的那茧儿,我不知道?头里你家主子没使你送李桂儿家去,你怎的送他?人拿着毡包,你还匹甚手夺过去了。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你,使你进来说,你怎的不进来?你使就恁送他,里面图嘴吃去了,都使别人进来。须知我若骂,只骂那个人了,你还说你不久惯牢成?」玳安道:「这个也没人,就是画童儿过的舌。爹见他抱着毡包,教我:『你送送你桂姨去罢。』使了他进来时,娘说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于小的,小的管他怎的?」月娘大怒骂道:「贼奴才还要说嘴哩!我可不这里闲着,和你犯牙儿哩!你这奴才脱脖倒坳过扬了。我使着不动,耍嘴儿!我就不信,到明日不对他说,把这欺心奴才打与他个烂羊头也不筭!」吴大妗子道:「玳安儿,还不快替你娘们取皮袄去!他恼了。」又道:「姐姐,你分付他拿那里皮袄与五娘穿?」潘金莲接过来说道:「姐姐不要取去,我不穿皮袄。教他家里捎了我的披袄子来我穿罢。人家当的赤色好也夕也,黄狗皮也似的,穿在身上教人笑话,也不气长久,后还赎的去了。」月娘道:「这皮袄纔不是当,倒是当人李智少十六两银子,准折的皮袄。当的王招宣府里那件皮袄,与李娇儿穿了。」因分付玳安:「皮袄在大橱里,教玉筲寻与你,就把大姐的皮袄也带了来。」那玳安把嘴谷都走出来。陈经济问道:「你往那去?」玳安道:「精是攘气的营生!一遍生活两遍做。这咱晚又往家里跑一遭。」径走到家。西门庆还在大门首吃酒,傅伙计、云主管都去了。还有应伯爵、谢希大、韩道国、贲四众人吃酒未去。便问玳安:「你娘门来了?」玳安道:「没来。使小的取皮袄来了。」说毕,便往后走。先是琴童到家。上房里寻玉筲要皮袄。小玉坐在炕上,正没好气,说道:「四个淫妇今日都在贲四老婆家吃酒哩,我不知道皮袄放在那里?往他家问他要去。」这琴童一直走到贲四家,且不叫,在窗外悄悄觑听。只有贲四嫂说道:「大姑和二姑,怎的这半日酒也不上,菜儿也不拣一筯儿?嫌俺小家儿人家整治的不好吃也恁的?」春梅道:「四嫂,俺们酒勾了。」贲四嫂道:「耶嚛!没的说。怎的这等上门儿怪人家?」又叫韩回子老婆:「便是我的切怜,就如东副东一样,三姑、四姑根前酒,你也替我劝劝儿,怎的单拔?」叫长姐:「筛酒来,斟与三姑吃。你四姑锺儿斟浅些儿罢。」兰香道:「我自来吃不的。」贲四娘道:「你姐儿们今日受饿,没甚么可口的菜儿管待,休要笑话。今日要叫了先生来唱与姑娘们下酒,又恐怕爹那里听着。浅房浅屋,说不的俺小家儿人家的苦。」说着,琴童儿敲了敲门,众人多不言语了。半日,只听长儿问:「是谁?」琴童道:「是我,寻姐说话。」一面开了门,那琴童入来。玉筲便问:「娘来了?」那琴童看着待笑,平日不言语。玉筲道:「怪雌牙儿!」因问着:「你看雌的那牙!问着不言语。」琴童道:「娘们还在妗子家吃酒哩。见天阴下雪,使我来家取皮袄来,都教包了去哩。」玉筲道:「皮袄在外描金柜子里不是?叫小玉拿与你。」琴童道:「小玉说教我来问你要。」玉筲道:「你信那小淫妇儿。他不知道怎的!」春梅道:「你每有皮袄的,都打发与他。俺娘也没皮袄,自我不动身。」兰香对琴童:「你三娘皮袄,问小鸾要。」迎春便向腰里拿钥匙与琴童儿:「教绣春开里间门拿与你。」那琴童儿走到后边,上房小玉和玉楼房中小鸾都包了皮袄交与他。正拿着往外走,遇见玳安问道:「你来家做甚么?」玳安道:「你还说哩,为你来了,平白教大娘骂了我一顿好的。又使我来取五娘的皮袄来。」琴童道:「我如今取六娘的皮袄去也。」玳安道:「你取了还在这里等着,我一答儿里去。你先去了不打紧,又惹的大娘骂我。」说毕,玳安来到上房,小玉正在炕上笼着炉台拷火,口中磕瓜子儿。见了玳安问道:「原来你也来了。」玳安道:「你又说哩,受了一肚子气在这里。」于是把月娘骂他一节,前后诉说一遍:「着琴童取皮袄,嗔我不来,说我遣将儿。因为五娘没皮袄,又教我来,去说大橱里有李三准折的一领皮袄,教拿与我去哩!」小玉道:「玉筲拿了里间门上钥匙,都在贲四家吃酒哩,教他来拿。」玳安道:「琴童往六娘房里去取皮袄便来也,教他叫去,我且歇歇腿儿,拷拷火儿着。」那小玉便让炕头儿,与他并有相挨着向火。小玉道:「壶里有酒,筛盏子你吃?」玳安道:「可知好哩,看你下顾!」小玉下来,把壶坐在火上,抽开抽梯,拿了一盏子腊鹅肉 ,筛酒与他。无人处,两个就搂着咂舌亲嘴。正吃着酒,只见琴童儿进来。玳安让他吃了一盏子,便使他叫玉筲姐来,拿皮袄与五娘穿。那琴童把毡包放下,走到贲四家,叫玉筲。玉筲骂道:「贼囚根子,又来做甚么?」又下来递与钥匙,教小玉开门。那小玉开了里间房门,取了一把钥匙,通了半日,白通不开,锁了门。那玉筲道:「不是那个钥匙,娘橱里钥匙,在床褥子座下哩。」小玉又骂道:「那淫妇丁子钉在人家不来,两头来回,只教使我着。」能开了橱里,又没皮袄。琴童儿又往贲四家问去,来回走的抱怨了:「就死也死三日三夜,以省合气!又撞者恁瘟死鬼小奶奶儿门,把人瘟也没出了。」向玳安:「你说此回去,又惹的娘骂。不说屋里锁,只怪俺们!」走去又对玉筲说:「里间娘橱里寻,没有皮袄。」玉筲想了想笑道:「我也忘记,在外间大橱里。」到后边,又被小玉骂道:「淫妇吃那野汉子捣昏了,皮袄在这里都到处寻。」一面取出来,将皮袄包了,连大姐披袄,都交付与玳安、琴童两个,拿到吴大妗子家。月娘又骂道:「贼奴才,你说同了,都不来罢了!」那玳安又不敢言语。琴童道:「娘的皮袄都有了,等着姐又寻这件青厢皮袄。」于是打开取出来。吴大妗子灯下观看,说道:「也好一件皮袄,五娘你怎的说他不好?说是黄狗皮?那里有恁黄狗皮,与我一件穿也罢了。」月娘道:「新新的皮袄儿,只是面前歇胸旧了些儿。到明日从新换两遍地金歇胸,穿着就好了。」孟玉楼拿过来,与金莲戏道:「我儿,你过来,你穿上这黄狗皮,娘与你试试看好不好?」金莲道:「有本事明日问汉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平白拾了人家旧皮袄,来披在身上做甚么?」玉楼戏道:「好个不认业的,人家有这一件皮袄,穿在身念佛。」于是替他穿上,见宽宽大大,潘金莲纔不言语。当下吴月娘是貂鼠皮袄,孟玉楼与李瓶儿俱是貂鼠皮袄,都穿在身上,拜辞吴大妗子、二妗子起身。月娘与了郁大姐一包二钱银子。吴银儿道:「我这里就辞了妗子、列位娘,磕了头罢。」当下吴大妗子与了一对银花儿,月娘与李瓶儿每人袖中摘去一两银子与他,磕头谢了。吴大妗子同二妗子、郑三姐,都还要送月娘众人,因见天气落雪,月娘阻回去了。琴童道:「头里下的还是雪,这回沾在身都是水珠儿,只怕湿了娘们的衣服。问妗子这里讨把伞打了家去。」吴二连忙取了伞来,琴童儿打着。头里两个排军打着灯笼,一簇男女跟了,走几条小巷,到大街上。陈经济路上放了许多花炮,因叫银姐:「你家不远了,俺们送你到家。」月娘便问:「他家去那里?」经济道:「这条胡衕内,一直进去,中间一座大门楼,就是他家。」那吴银儿道:「我这里就辞了娘们家去。」月娘道:「地下湿,姐家去了罢,头里已是见过礼了。我还着小厮送你到家。」因叫过玳安:「你送送银姐家去。」经济道:「娘,我与玳安两个去罢。」月娘道:「也罢,姐夫你与他两个同送他送。」那经济得不的一声,同玳安一路送去了。吴月娘众人便回家来。潘金莲路上说:「大姐姐,你原说咱每送他家去,怎的又不去了?」月娘笑道:「你也只是个小孩儿,哄你说着耍了儿,你就信了。皕春院里那处是那里?你我送去!」潘金道:「像人家汉子,在院里嫖院来,家里老婆没曾住那里寻去?寻出没曾打成一锅粥。」月娘道:「你来时儿,他爹到明日往院里去,寻他寻试试;倒没的丢人家汉子当粉头拉了去,看你!」那两个口儿里说着,看看走东街口上,将近乔大户门首。只见乔大户娘子和他外甥媳妇段大姐,在门首站立,远远的见月娘这边一簇男女过来,拉请月娘进去。月娘再三说道:「多谢亲家盛情,天晚了,不进去罢!」那乔大户娘子那里肯放,说道:「好亲家,你怎的上门儿怪人家?」强把月娘众人拉进去了。客位内挂着灯,摆设酒菓,有两个女儿弹唱饮酒不题。都说西门庆在家门首,与伯爵众人饮酒,酒已将阑。先是伯爵与希大二人整吃了一日,顶颡吃不下去。见西门庆在楼子上打盹,赶眼错把菓碟儿带减碟都收拾了个净光,倒在袖子里,和韩道国就走了。只落下贲四,又不敢往屋里去;直陪着西门庆打发了乐工酒来吃了,各都与了赏钱,打发出门。看着收了家火,灭息了灯烛,归后边去了。只见平安走来贲四家叫道:「姐们还不起身?爹进去了。」那春梅听见,和迎春、玉筲等,慌的行回不顾,将拜了贲四嫂,辞的一溜烟跑了。只落下兰香在后边,别了鞋赶不上,骂道:「你们都抢棺材奔命哩!把人的鞋都别了,白穿不上。」到后边打听西门庆在李娇儿房里,都来磕头。大师父见西门庆进入李娇儿房中,都躲到上房和小玉在一处。玉筲进来,道了万福。那小玉还说玉筲:「娘那里使了小厮来要皮袄,你就不来管儿;教我来拿,我又不知那根钥匙开橱门。甫能开了,又没有。落后都在外边大橱柜里寻出来。你放在里头,又昏抢了你不知道?姐姐们都乞勾来了罢,一个也曾见长出块儿来。」那玉筲倒吃相的脸飞红,便道:「怪小淫妇儿,如何狗挝了脸似的,人家不请你,怎的和俺每使性儿?」小玉道:「我稀罕那淫妇请!」大师父在傍劝道说:「姐姐们义让一句儿罢,你爹在屋里听着。只怕你娘们来家,顿下些茶儿伺候着。」正说着,只见琴童抱进毡包来。玉筲便问:「娘来了?」琴童道:「娘们来了,又被乔亲家娘在门首让进去吃酒哩!也将好起身。」两个纔不言语了。不一时,月娘等从乔大户娘子家出来。到家门首,贲四娘子走出来厮见。陈经济和贲四一面取出一架小烟火来,在门首又看放了一回烟火,方纔进来。众人与李娇儿、大师父道了万福。雪蛾走来,向月娘根前磕了头,与玉楼等三人见了礼。月娘因问:「他爹在那里?」李娇儿道:「刚纔在我那屋里,我打发他睡了。」月娘一声儿没言语。只见春梅、迎春、玉筲、兰香进来磕头。李娇儿便说:「今日前边贲四嫂请了四个出去,坐了回儿就来了。」月娘听了,半日没言语,骂道:「恁成精狗肉们,平白去做甚么?谁教他去来?」李娇儿道:「问过他爹纔去来。」月娘道:「问他好有张主的货,你家初一十五开的庙门早了,都放出些小鬼来了!」大师父道:「我的奶奶,恁四个上画儿的姐姐,还说是小鬼?」月娘道:「上画儿只画儿半边儿,平白放出做甚么?与人家喂眼儿!」孟玉楼见月娘说来的不好,就先走了。落后金莲见玉楼起身,和李瓶儿、大姐也走了。止落大师父和月娘同在一处睡了。那雪霰直下到四更方止。正是:
「香消烛冷楼台夜,挑菜烧灯扫雪天。」
一宿晚景题过。到次日西门庆往衙门中去了。月娘约饭时前后,与孟玉楼、李瓶儿三个,同送大师父家去。因在大门里首站立,看见一个乡里卜龟儿卦儿的老婆子,穿着水合袄,蓝布裙子,勒黑包头,背着搭裢,正从街上走来。月娘使小厮叫进来,在二门里铺下卦帖,安下灵龟,说道:「你卜卜俺们。」那老婆扒在地下,磕了四个头:「请问奶奶多大年纪?」月娘道:「你卜个属龙儿的女命。」那老婆道:「若是大龙儿四十二岁,小龙儿三十岁。」月娘道:「是三十岁了,八月十五日子时生。」那老婆把灵龟一掷,转了一遭住了。揭起头一张卦帖儿,上面画着一个官人,和一位娘子在上面坐;其余多是侍从人,也有坐的,也有立的,守着一库金银财宝。老婆道:「这位当家的奶奶是戊辰生。戊辰巳已大林木,为人一生有仁义,性格宽洪,心慈好善,有经布施,广行方便,一生操持,把家做活,替你顶缸受气,还不道是喜怒有常,主下人不足,正是喜怒起来笑嘻嘻,恼将起来闹哄哄。人睡到日头半天还未起,你人早在堂前禁转,梅香洗铫铛。虽是一时风火性,转眼却无心,就和人说也有,笑也有。只是这位疾厄宫上,着刑星常沾些啾啷。吃了你这心好,济过来了。往后有七十岁活哩。」孟玉楼道:「你看这位奶奶,命中有子没有?」婆子道:「休怪婆子说。儿女宫上有些贵,往后只好招得出家的儿子送老罢了;随你多少,也存不的。」玉楼向李瓶儿笑道:「就是你家吴应元见做道士家名哩。」月娘指着玉楼:「你也叫他卜卜。」玉楼道:「你卜个三十四岁的女命,十一月二十七日寅时生。」那婆子从新撇了卦帖,把灵龟一卜,转到命宫上住了。揭起第二张卦帖来,上面画着一个女人,配着三个男人,头一个小帽商旅打扮,第二个穿红官人,第三个是个秀才。也守着一库金银,有左右侍从人伏侍。婆子道:「这位奶奶,是甲子年生,甲子乙丑海中金,命犯三刑六害,夫主克克过方可。」玉楼道:「己克过了。」婆子道:「你为人温柔和气,好个性儿。你恼那个人也不知,喜欢那个人也不知,显不出来。一生上人见喜下钦敬,为夫主宠爱。只一件,你饶与人为美,多不得人心。命中一生替人顶缸受气,小人驳杂,饶吃了还不道你道你是。你心地好了去了,虽有小人,也拱不动你。」玉楼笑道:「刚纔为小厮讨银子,和爹乱了这回子,乱将出来,自我吃了都是顶缸受气。」月娘道:「你看这位奶奶,往后有子没有?」婆子道:「济得好,见个女儿罢了,子上不敢许。若说寿,倒尽有。」月娘道:「你卜上这位奶奶。李大姐,你与他八字儿。」李瓶儿笑道:「我是属羊的。」婆子道:「若属小羊的,今年廿七岁,辛未年生的;生几月?」李瓶儿道:「正月十五日午时。」那婆子卜转龟儿,到命宫上矻磴住了。揭起卦帖来,上面画着两个娘子,三个官人。头个官人穿红,第二个官人穿绿,第三个穿青,怀着个孩儿,守着一库金银财宝,傍边立着个青脸撩牙红发的鬼。婆子道:「这位奶奶庚午辛未路傍土,一生荣华富贵,吃也有,穿也有,所招的夫主,都是贵人。为人心地有仁义,金银财帛不计较。人吃了转了他的,他喜欢;不好吃不转,他倒恼。只是吃了比肩不知的亏,凡事恩将仇报。正是比肩刑害乱扰扰,转眼无情就放刁。宁逢虎摘三生路,休遇人前两面刀。奶奶你休怪我说,你尽好疋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了些,气恼上要忍耐些,就是子上也难为。」李瓶儿道:「今已是寄名,做了道七。」婆子道:「既出了家,无妨了。又一件,你老人家今年计都星照命,主有血光之灾。仔细七八月要见哭声纔好。」说罢,李瓶儿袖中掏出五分一块银子,月娘和玉楼每人与钱五十文。刚打发卜龟卦婆子去了。只见潘金莲和大姐从后边出来,笑道:「我说后边不见,原来你们都往前头来了。」月娘道:「俺们刚纔送大师父出来,卜了这回龟儿卦。你早来一步,也教他与你卜卜儿也罢了。」金莲拉头儿道:「我是不卜他,常言:『筭的着命,筭不着行。』想着前日道士打看,说我短命哩!怎的哩?说的人心里影影的。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说毕,和月娘同归后边去了。正是:
「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有诗为证:
「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
范单家贫石崇富,筭来各是只争时。」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更新于:19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