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童老太太用手向吴古一招,嘴里说道:“你且走过来,我有话与你商量。”吴古便走到她的跟前,躬身问道:“太太有什么话,只管请讲罢。”童老太太笑道:“我有件事要奉请,不知你们两位肯与不肯呢?”吴古道:“老人家有什么事情说出来,我们只要办得到,没有不答应的。”
她道:“我们这里保家倒不少,可是要有十分真正的本领,却很少的。在我意思,想请两位不要回去罢,就在我们这里,不过是怠慢一些吧,每年也奉赠点薄酬。”她说到这里,吴古忙道:“你老人家趁早不要讲酬赠不酬赠的,我们不在府上效劳便罢,既在这里,还望太太赏赐么?不过我虽然肯在府上效劳,可是我的兄弟,未知他的意下如何呢,待我先去问问他,如果他答应,我是无可无不可的。”
他说着,转身向陆曾笑问道:“兄弟,你方才听见么,太太要留我们在府上效劳,这事你看怎么样呢?”陆曾笑道:“你是个哥哥,什么事情全由你,我还能作主么?你答应,我就答应。”
寿娥拍手笑道:“倒是兄弟比较哥哥来得爽快。”她说着对吴古笑道:“你也无须尽来推三阻四的了。”
吴古道:“只要我们兄弟答应,我还不答应?”
童太太见他们全答应了,不禁满心欢喜,便向吴古说道:“你可以回去将屋子里的东西一齐送到这里罢。”
吴古笑道:“不瞒太太说,我们的家内,除却四面墙壁而外,却再没有什么要紧宝贵的东西了;我回去将门锁一锁,就是了。”
他便辞了童老太太回去。将门锁好,回到孙府。童老太太便命在自己的楼下,收拾出一个房间来与吴古居住;又在寿娥的楼下,收拾出一个房间,给陆曾居祝她的用意,不过因为他们两个本领实在不错,所以将他们的房间设在楼下,如果有了变动,以便呼应,陆曾便送到寿娥的楼下居祝这一来,却是有人在背地里埋怨了。你道是谁,原来是众保家的中间有一个名叫盛方的。他本是一个落草的强盗出身。
在去岁八月里的时候,听说孙府要请他保家,他暗想自己做这个不正的勾当,终非了局,便投奔在孙府里面效力。他本来是个无赖之辈,见了她家这样的豪富,眼里早已起了浮云,三番四次的想来施展手腕,露出本来的狰狞面目来,无奈童太太待人宽厚,没有地方可以寻隙。而且还有那一干保家的,虽然没有什么本领,但是比较平常人,终有些三脚猫,所以他虽然有这样的野心,可是受着种种不能昧良的逼迫,只得打消他的坏意。但是他见了寿娥这样的姿色,而且举止风骚,没有一处不使人倾倒,试想这样的匪徒,能不转她的念头么?成日价遇事都在寿娥面前献殷献勤的。可是自己的品貌,生得不扬,凭她怎样去勾搭,寿娥总是淡淡的,正眼也不去瞧他一下子。
看官们试想,寿娥虽然是个淫荡性成的女子,但是尚未破瓜,对于个中滋味尚未领略,而且还有一个喜美恶丑的心呢,她就肯毅然和这个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粗货勾搭了么?但是这盛方见她不理,还只当她是个未知事务的女子,含羞怕愧呢,兀地嘻皮涎脸地和她缠不休。她本是一个杨花水性的人,有时也报他一笑。这一笑倒不打紧,那盛方只当有意与他的呢,浑身几乎麻木得不知所云。其实她何尝是实心与他颜色的,不过是见他那一副尊容,不由得惹人好笑罢了。盛方竟得步进步的来勾搭了,有时竟将那心里的说不出的话,和她很恳切的求欢。
她本想要大大给他一个拒绝,无奈自己的生命财产,完全系在他们一班人手里,所以不敢过于决裂,只得若即若离地敷衍着。
这样的混下去,把个盛方弄得神魂颠倒,欲罢不能,那一股馋涎,几乎拖到脚后跟。可是日子久了,她仍是飘飘忽忽,不肯有一点真正的颜色露了出来,盛方不免有鱼儿挂臭、猫儿叫瘦之感,真个望梅止渴、画饼充饥。每每的碰见了她,恨不能连水夹泥吞了下去,每在背后,自己常常地打着主意,决定去行个强迫手段,可是见了她,赛如吃了迷魂药似的,就失了原有的主意,消灭到无何有之乡了,再等她走了,就后悔不迭的自己埋怨自己。这个玩意儿,不知弄了多少次数,仍然是汤也没有一汤,他可急煞了。
有一晚上,盛方吃了饭,正要上夜班去守后门,他刚刚走到百客厅的后面,三道腰门口,瞥见有一个人从楼上下来,他在灯下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却原来就是急切不能到手的她。
他可是先定一定神,自己对自己说道:“盛方,你的机会到了,今天再不动手,恐怕再也没有这样的好机会了。”他正自叽咕着,不防被她句句听得清楚,吓得连忙回身上楼而去,盛方一毫也未知觉,低着头只在那里打算怎样动手咧。
你道她是谁,却原来就是童老太太。停了半晌,童老太太开口问道:“盛方,你方才是什么意思呢?”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便对她撒谎道:“我刚吃过晚饭,预备后面去上班的,瞥见一个黑影子从后面出来,还当一个窃贼呢,所以上前来擒捉,不想原来是太太,我实在是出于无心,万望太太恕我鲁莽之罪。”
他这番话竟将童老太太瞒过去了,连道:“我不怪你,这是你们应当遵守的职务。”她又奖励盛方一番,才到前面去。
盛方吓得浑身冷汗,不禁暗暗地叫了一声惭愧,不是我撒下这个瞒天大谎,今天可不是要出丑了么,真奇怪了,我明明地看见她下楼的,怎的一转就不见了,莫非是到后面去了么?他疑神见鬼地到后面又寻了一会子,哪里有一些踪迹呢?他十分纳闷。
到了第二天的饭后,只见她又从楼上走了下来,他便涎着脸上去问道:“小姐,你昨晚是不是下楼来的么?”她听说这话,心中明白,便正色地答道:“我下楼不下楼,与你何关,要你问什么呢?”
她说罢,盛方满脸绯红,停了半天,才搭讪着笑道:“我昨晚似乎看见你从楼上走下来的,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心中疑惑不决,所以问你一声的。”她也不答话,下了楼,径向后面而去。
盛方万不承望她竟这样正颜厉色的,心早灰了半截;但是停了半天,忽然又想起她那一副声音的笑貌来,不禁又将那个念头从小肚子下面泛了起来,暗道:“大凡女子要和我们男人勾搭,万万没有一撮就成功的道理。她既然给了我多少颜色,或者是有意与我,也未可知呢;如果说她真正有意与我,那么她今天见了我,又为什么这样的冷如冰雪呢?”他踌躇了半天,忽然转过念头,自己对自己说道:“盛方!你忒也呆极了,这一点过门,你竟不能了解,还在风月场中算什么健将呢,我想她一定是用着一种欲擒故纵的手段来对我的,心上确然有意,可是她终是个女孩子家,不好意思向我怎样的摆出什么颜色来呢。她不是向后面去了么,我且去和她着实地碰一下,如果真没意思,那时我自然看得出来的。”
他打定了主意,一径向后面寻踪而来,一直寻到后面的花园里,只见她和两个丫头在那园内游玩,两个丫头一齐在假山石下,坐在那里猜数作耍;她一个人却在绿晴轩的东边,背着手,正在那里赏玩梅花。他蹑足潜踪地溜到她的后面,一把将她往怀中一搂,笑道:“你今天可要依从我一件事情。如不然,我决不放你动身。”
寿娥正在那里玩赏梅花,哪里提防从后面猛地被他一搂,大吃一惊,转过粉颈正要开口,又是一吻。把个寿娥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厉声问道:“盛方!你作死了,越来胆越大了,竟来调戏我了。还不放手,休要怄得我气起,马上喊人,就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笑嘻嘻地说道:“小姐,请你不要拿大话来吓我,须知我盛方也是个花月场中的老手,什么玩意儿,我都了解明白,无须再来装腔作势的了。请你快一些答应我吧,我也不是一个不知趣的,只要小姐可怜我,虽然粗鲁些,断断叫你满意就是了。”寿娥暗想道:“我要是不答应他,他一定是不肯甘心将我放了;如其答应他,我就能轻轻地失身与这个不尴不尬的匹夫吗?”她柳眉一锁,让上心来,便对他说道:“你真有心爱我么?”他听说这话,真个是喜从天降,忙道:“我怎么不爱你呢,不瞒你说,自从见了你,差不多没有一时一刻将你忘掉了。”
她笑道:“既是这样,你且放手,我有两桩事告诉你,随你自己去斟酌好么?”他听说这话,就如奉到圣旨一般地诺诺连声,忙将她放了。
她道:“你今天要和我怎么样,那是做不到的,因为我们爹爹死了还没有三年呢;你果真爱我,目下且不要穷凶极恶的,等到三年过去了,我自愿嫁给你,如何?不独你我了却心愿,就是你也白白地占着一份若大的产业。你不从我的话,今天一定要强迫我,做那些勾当,老实对你讲一句罢,你就是将我杀了,莫想我答应的。”
他听说这话,便信以为真,忙答道:“多蒙小姐的一片好心,我盛方也不是畜生,不知好歹的;小姐的好意,难道我就不晓得么?照这样说,就遵小姐的示便了。”
她又对他说道:“但是还有一句话,要交代你,你可要遵办?”他连忙问道:“什么事,只要小姐说出来,我没有不遵办的。”
她道:“就是你这鬼头鬼脑的,不管人前背后乌眼鸡似的,都要动手动脚的,自此以后,不再犯这个毛玻”他忙道:“遵示遵示。”
她说罢,便喊两个小丫头,一径回楼去了。他见她去了之后,那一副狂喜的样子,可惜我的秃笔,再也描不出来。他自言自语道:“我本就料到我那心肝,小性命,小魂灵,一定有意与我了。等到三年之后,不独和小魂灵在一起度快活日子呢,还有许多屋房田地,骡马牛羊,锦衣玉粟。我的老天哪,还有一库的金元宝、银元宝,一生一世也受用不尽,留把儿子,儿子留把孙子,千年百代,我盛家还不是永远发财么?”他梦想了一阵子,不禁欢喜得直跳起来。
他正在这得意的当儿,不提防有个人在他的脑袋上拍了一下子,然后笑道:“你发的什么疯,尽在这里点头晃脑的。”
他被他拍了一下于,倒是一噤,忙回头看时,原来是同伴鲁平。
他不禁笑道:“我快活我自快活,我有我的小鼻子,小心肝,小肉儿,与你有什么相干呢?”他数莲花似地说上一大阵子,鲁平笑道:“你看他不是数贫嘴了么,今天究竟为什么事情,就快活得这样的厉害啊?”他将头摇得好像拨浪鼓一般地说道:“没事没事,与你没有什么相干。”鲁平笑道:“不要着了魔啊,且随我去吃老酒。”他便高高兴兴地随他去吃老酒了。
光阴易过,一转眼到了第二年的腊月了。他度日如年的,眼巴巴地恨不得三年化作三天过去,好早进遂了欲望。不料凭空来了一个陆曾,起首他还未十分注意,后见寿娥步步地去趋奉他,将自己理也不理,才大吃其醋。但是表面上,还不敢十分过露神色,心里本已恨之切骨了。再等到陆曾的卧房搬到她的楼下,那一股酸火,从脚心里一直涌上泥丸宫,再也按捺不下,暗暗地打定了主意,便对同伴说道:“你们看见么?这姓陆的与姓吴的,是现在才来的,太太和小姐什么样子的恭维他们,将我们简直看得连脚后跟一块皮还不如呢,试想我们在这里还有什么趣呢?”
众人道:“依你怎么办呢?”他道:“依我办,太太和小姐恭维他们,不过是赞成他们的武艺,别的没有什么;我想今天饭后,将姓陆的姓吴的一齐带到后园,明是请他们指教我们的武艺,暗里在他们不提防的当儿,把他杀死,不是显我们的本事比他们好么?等他们死了,还怕太太不转过来恭维我们吗?”众人听他这话,一齐道好。到了饭后,他便去请吴、陆到后园去教导武艺。陆曾、吴古哪里知道他们的用意不良,便一口答应下来。这时童太太和寿娥听说陆、吴二人今天在后园里教导大家的武艺,便也随来看热闹,到了园里,十个家将两旁侍立。陆曾对吴古道:“大哥,你先教他一路刀法罢。”吴古笑道:“偏是不巧,这两天膀子上起了一个疖,十分疼痛,你的武艺却也不错,就是你去教,也是一样的。”盛方本来是不注意吴古,见推举他,正中心怀,忙对他道:“就请陆将军来指教,也是一样的。”陆曾不知是计,便走了过来,向他们抱拳当胸说道:“兄弟粗知几手拳脚,几路刀枪,并不是十分精练的,承诸位老兄看得起,一定叫兄弟出来献丑,兄弟只得应命了,可是有多少不到之处,还请诸位原谅一些才好呢。”
众人都道:“陆将军请不要客气,你的武艺谅必不错,就请赐教罢。”
陆曾笑道:“哪一位仁兄请过来,与兄弟对手?还是兄弟一人动手呢?”
他还未说完,盛方手握单刀,纵身跳入圈子,口中说道:“我来领教了。”他说着,冷不提防迎面一刀刺去。陆曾大吃一惊,便知道他们一定是不怀好意了,赶紧将头一偏,让过一刀,飞起一腿,正中在他的手腕,只听得呛啷一声,一把刀落在地上。陆曾何等的灵快,趁势一把将盛方领头抓住,一手揪着他的腰鞭,高高地举起,走了数步,将他往地下一放,笑道:“得罪得罪。”
他满面羞惭,开口不得。那一班人吓得将舌头拖出来,半晌缩不进去,谁也不敢再来讨没趣了,面面相觑。陆曾挨次耍刀弄枪的一阵子,大家散去。童老太太满口夸赞。寿娥更是倾心佩服。
到了晚上,盛方早打定了主意,暗想:“自己今天被陆曾丢尽脸面,料想那寿娥爱我的一片心,必然是移到他的身上去了,此时再不设法,眼见这个天仙似的人儿要被别人占据了。”
他暗自盘算了多时,猛地想出一条毒计来,暗道:“今天直接到她的楼上,用一个强迫手段。她肯,已经失身与我,木已成舟,料想那个姓陆的也没有办法了;万一不肯,一刀将她结果了,大家弄不成。”
他打定了主意,背插单刀,等到三鼓的时候,悄悄地直向她的绣楼而去。再说陆曾日间受了他们一个牢笼计,幸亏他的手脚快,不然,就要丢了他的性命。他暗自沉吟道:“照这样的情形,难免有岔子出来;他们这样的来对待我们一定是怀着妒嫉心了,万一深夜前来行刺,那才措手不及呢。”他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坐在床边,又想了一会子,越想越怕,便将单刀取下,摆在枕头旁边和衣倒下。谁知心中有事,一时也不能入梦,翻来复去总莫想睡得着,到了三鼓以后,正要起身小解,瞥见一个黑影子,从门隙里一闪,他晓得不对,连忙从床上轻轻地坐起,取了单刀下床,轻轻将门一开,只见那一条黑影子直向楼上而去,他更不敢怠慢,握着单刀,跟着也径上楼来。到了楼门口,只见那条黑影子,立在房门口,用着刀在那里撬门,从背后看去,好像是日里那个人,他暗道:“如果是他到此地来,是想什么心事呢?”这正是:饶君用尽千般计,回首还防背后人。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更新于:4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