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尼斯凡高海军中将,荷兰海军军阶最高的军官,站在海军造船厂后部的免缴房租的住宅台阶上。为了欢迎他的侄子,他穿上军礼服,两肩挂上金色肩章。在朱重的几高下巴上,突出一根笔挺的肉鼻,连接岩石似的突出的前额。
“你来使我十分高兴,文森特,”他说。“房子里很静,我的孩子们都已结婚,搬走了。”
他们登上一段宽阔的带凸沿的台阶,扬叔叔跨步把门打开。文森特走进房间,放下提包。
一扇大窗俯瞰造船厂。扬叔叔坐在床沿上,想在金色纽带许可的范围内,尽量不拘礼仪。
“我很高兴听说你已经决定攻读神学,”他说,“我们几高家总是有人侍奉上帝的。”
文森特摸出烟斗,小心地装上烟草,当他需要时间思考的时候,常常这样。“我想当一个福音传道者,你也知道,并想胜任这个工作。”
“别当福音传道者,文森特。他们全是些没受过教育的人,天知道他们宣讲的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道理。不,我的孩子,凡高牧师都是阿姆斯特丹大学毕业的。噢,现在你恐怕要开包整理一下吧。我们八点钟开晚饭。”
海军中将的宽阔的背影一出房门,一缕淡淡的哀思就侵袭着文森特。他环顾四周,床宽敞舒服,写字台很大,低矮平滑的书桌讨人喜欢,但他感到局促不安,就象在一个陌生人面前那样。他拎起软帽,迅速地穿过水坝,在那儿,他瞧见一个犹太书商,出售美丽的画片,它们放在一口敞开的箱子里。经过一番挑拣后,文森特选了十三张,夹在腋下,沿海边走回家去,一路上嗅着强烈的沥青气味儿。
正当他唯恐损坏墙面而轻轻地钉画片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斯特里克牧师走了进来。
斯特里克是文森特的姨父,不是几高本家,他的妻子和文森特的母亲是姊妹,他是阿姆斯特丹赫赫有名的教士,公认是一个聪明人。他的黑衣服,料子高等,剪裁合身。
寒暄过后,牧师说:“我介绍芒德斯达科斯塔,最优秀的古典语言学者,指导你的拉丁文和希腊文。他的家在犹太区,星期一下午三时你可以去上第一课,不过我是特地来邀请你明天来和我们共进星期目主餐。你的姨妈威廉明娜和表姐凯很想见见你。”
“十分感谢。我该在什么时候到?”
“中午,在我的晚晨祷后。”
“向合府问好,”当斯特里克牧师拿起他的黑帽和对折本圣书时,文森特说。
“明天见,”他的姨父说着便走了。
斯特里克家所在的凯泽斯格拉特街,是阿姆斯特丹最贵族化的街道之一。这是第四条马蹄形大街,从海港南边开始的运河,绕过市中心,又朝北返向港边。河水清净澄明,因为是条主渠,所以河面没有被青苔覆盖,那神秘的青苔,几百年来已在贫民区的运河里结成了厚厚的一层。
街两旁的房屋是纯粹的佛兰德式,狭长,构筑良好,紧连在一起,就象一排立正的严肃的清教徒士兵。
第二天,听完斯特里克姨父的讲道后,文森特使到牧师家去。光辉灿烂的太陽,驱散了老是布满荷兰天空的灰云,一时空气明净透亮。时间尚早。文森特慢慢地踱着,眺望运河中逆流而上的船只。
大多数都是装沙的船,船身长方,两头渐尖,呈出水浸的污黑色,船腹是装货的大凹舱。
从船首直到船尾的长晾衣绳上,挂着一家大小的洗理物。一家之长把撑竿插入河泥,用肩顶住,身子扭曲地踏着狭狭的部沿,向后吃力地撑去,船从他的身下朝前滑去。妻子----一个粗壮的红脸妇女,必定坐在船尾,掌着那不灵活的木舵辆。孩子们与狗玩耍,不时地跑进舱洞----他们的家。
斯特里克牧师的房子是典型的佛兰德建筑,狭长,三层楼,顶部有一个开着天窗和描有阿拉伯图案的方形塔楼。天窗里伸出一根竿子,顶端是长长的铁钩。
威廉明娜姨妈欢迎文森特,引他走进餐室。墙上挂着阿里谢菲尔画的加尔文肖像,餐具柜上的银制餐具闪闪发光。四周墙上都装着黑色的方格木护壁板。
文森特还没有来得及适应这房间的惯常的昏暗,一个体态轻柔、个子高高的姑娘,已从陰影里走出来,热情地招呼他。
“你一定不认识我,”她响亮地说,“不过我可是你的表姐凯。”
文森特握住她伸出的手,几个月来头一回接触到一个年轻扫女的柔软温暖的肌肤。
“我们竟然从来没有见过面,”姑娘用亲密的声调接着说,““我想这也许有点奇怪吧,因为我有二十六岁了,你大概是“”……叶*文森特默默地望着她。过去了几分钟,他才想到应该回答她。为了弥补他的思钩,他脱口而出,声音大得刺耳:“二十四岁,比你小两岁。”
“好。嗯,我想毕竟还不是太奇怪吧。你从来没有到阿姆斯特丹来过,我也从来没有到布拉邦特去过。不过,我担心怠慢了你。你请坐呀!”
他往一张硬绷绷的椅子边上坐下。这一迅速而奇妙的变化,使他从一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一变而为一位举止文雅的绅士,他说:“妈妈一直在盼望你来我们家作客。我相信布拉邦特会使你喜欢的。乡村的景色十分动人。”
“我知道。安娜姨妈写过好几次信来叫我去。我一定很快就会去的。”
“好,”文森特回答,“你一定要去。”
他仅以身心的极小一部分倾听姑娘的讲话,回答姑娘的问题;而其余的则以一个长期过着单身生活的男子的热烈渴望,吸吮着她的美丽。凯具有荷兰女子的健 壮特色,但这一特色已经磨去棱角,而变成纤巧的匀称。她的发色不象她家乡的妇女,既不是金黄色,亦不是火红色,而是两者的奇妙混和,在强烈的难以形容的温 暖中,一种颜色的火焰衔接另一种颜色的光亮。她谨慎小心地不让自己的皮肤受到日晒风吹,下巴的白色逐渐渗入面顿的玫瑰色,显示出荷兰第二流绘画名手的全部 艺术技巧。她的眼睛暗蓝,闪烁着生活愉悦的火花,丰润的嘴稍微张开,准备接受别人亲吻的样子。
她注意到文森特的沉默,于是开口道:“你在想什么,表弟?你好象有心事。”
“我在想,伦勃朗一定高兴给你画像。”
凯吃吃地笑,喉咙里含着醉人的甜美声音。“伦勃朗只喜欢画丑陋的老妇,不是吗?”她问。
“不,”文森特回答。“他描绘美丽的老妇,她们贫苦,或许还不幸,但是痛苦使她们获得了灵魂。”
凯才第一次真正地看着文森特。他进来后,她不过偶而向他瞅一眼,只看到他的一头乱蓬蓬的铁锈色头发和一张相当笨拙的脸容。现在她看清了他的卞满的嘴、深深凹陷的燃烧的眼、凡高家的开阔匀称的前额和略向她翘起的砸不碎的下巴。
“请别见笑我的无知,”她几乎是耳语般地嘟味道。“我听得懂你对论勃朗的看法。当他描绘筋暴骨露、脸上刻印着他经沧桑的痕迹的老人时,他抓住了美的真正本质,是这样吧。”
“我的孩子们,什么话题使你们谈论得这样起劲呀计斯特里克牧师在门口问道。
“我们在谈心,”凯回答。“你怎么没有告诉过我有这样一个好表弟。”
另一个男子走进房来,那是一个细长个子的青年,脸上挂着安详的微笑,风度翩翩。凯站起来,热情地吻他。“文森特表弟,”她说,“这是我的丈夫,沃斯先生。”
一会儿,她带了一个两岁的、长着亚麻色头发的男孩回来,那是一个活泼的孩子,一张不满足似的脸和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就象地的母亲。凯蹲下身来,抱起孩子。沃斯双臂围住母子俩。
“你和我一起坐在这边,好吗,文森特/威廉明挪间。
文森特的对面,坐着凯,一边是沃斯,另一边是坐得直挺挺的杨。丈夫一到家,她就把文森特抛在脑后了。她面颊上的颜色渐渐深起来。有一次,她的丈夫以低低的、谨慎的声调,说到某事的时候,她机灵地斜过身子去吻他。
他们的爱情的震颤波浪荡漾开来,把文森特席卷进去。自从那个决定性的星期日以来,他对于厄休拉的旧创,第一次从他身心深处某个神秘的源头里涌了出来,淹没了整个身心。
他面前的这个小家庭及其相依为命、欢乐亲密的情景,使他领悟到,在这些令人发腻的日子里,他在渴望,拼命他渴望爱情,而那又是不会轻易消失的渴望。
文森特每天日出前就起身读《圣经》。当太陽在五点钟光景升起来时,他走到俯瞰海军造船厂的窗口,望着一群群工人从大门进来,那是一条歪歪斜斜的黑色人流。小火轮在须德海中东来西往;远处,在造船厂对面的小村附近,可望见迅速移动的棕色船帆。
太陽高高升起,把一堆堆木材上的露水晒干了,文森特才转身离开窗口;一块平面包和一杯啤酒当早餐,然后坐下来强攻七个小时的拉丁文和希腊文。一连 四、五个钟头下来,他的专心一致的脑袋感到昏昏沉沉,常常象火烧般的,思想混乱不堪。在那么多感情冲动的日子以后,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把这单调而有规律 的学习坚持下来的。他尽把规则往脑子里装,直到太陽渐渐向天空的另一边沉落下去,而这又是他该到芒德斯达科斯塔那儿去上课的时间了。一路上,他沿着比顿坎特街走去,绕过乌德齐兹教堂和老南教堂,穿过一条开设着铁匠铺、涌匠铺和石版画商店的弯弯曲曲的街道。
芒德斯使文森特想起了吕佩雷斯的《耶稣基督的模特;他是典型的犹太人:一双深不可测的窝眼,一张瘦削、凹颊、十分精神的睑,一绝柔软得象幼兔毛似的浓胡子。这个犹太人屋里的午后空气闷热得要命,被七个小时的拉丁文和希腊文以及更多小时的荷兰历史和语法弄得七荤八素的文森特,给芒德斯讲述石版画艺术。有一天,他给老师带去了一张马里斯的《洗礼》习作。
芒德斯的瘦骨鳞峋的细指捏着《洗礼》,让从高窗穿进来的一线弥漫着尘埃的陽光照着画片。
“不错,”他用犹太人的喉音说。“它抓住了普及人世的宗教精神。”
文森特的疲劳一下子给扫光了。他开始热情地描述马里斯的艺术。芒德斯微微摇头。斯特里克牧师为他教授文森特拉丁文和希腊文而付给他一份很高的酬报。
“文森特,”他安详地说,“马里斯固然是好,不过时间不多了,我们最好再继续功课吧,怎么样?”
文森特听懂了。上了一、二个小时的课后,在回家的途中,他常在一些房子的门前停下来,观看木琴师、木匠和船舶的粮食供应商等干活。一个大酒窖的门敞开,带着灯的人在这黑暗的洞窖里进进出出。
扬叔叔到赫尔沃特去一个星期;凯和沃斯知道只有他一个人在海军造船厂后头的大房子里,于是在一个黄昏,走来邀他去吃饭。
“你得每天晚上到我们家来,直等标叔叔回来为止,”凯告诉他。“妈妈还问你能否每星期日做过礼拜后来我家,与我们一起共过星期日主餐产饭后,全家打牌,文森特不会,于是就坐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阅读奥古斯特格鲁森的时字军史》。从他的座位,能瞧望凯和她的变化着的、机敏逗人的微笑。她离开桌子,向他走过来。
“你在谈什么书,文森特表弟?”她问。
他告诉她书名后又说:“这是一本有趣的小册子,我敢说是以马西斯马里斯的感情写成的。”
凯微笑。他总是作这些不伦不类的文艺引喻。“为什么是马西斯马里斯的呢?”她追问。
“把这本书读一下,看看它是否不使你想起马里斯的画。作者在描述山岩上的古堡,薄暮中的秋林,前景是黑色的田野,一个农人驾着白马在犁地。”
凯在看书的时候,文森特为她抱来一把椅子。她望着他,一种若有所思的神色,使她的蓝眼睛变得深暗起来。
“是的,”她说,“这的确象马里斯的画。作者和画家在用他们各自的媒介物表达胡同的思想。”
文森特拿着书,手指激动地划过书页。“这一行一定直接从米什莱或卡莱尔那儿升华而来的。”
“你知道,文森特,对一个在教室里只耽过很少时间的人来说,你的教养是高得惊人了。
你还在继续谈很多书吗广“没有,我想读,但是也许不读。事实上,我无需太渴望读、书,因为基督的圣言包罗万象----比之其他任何书绪都更为完善和美丽。“噢,文森特,”凯高声说,跳了起来,“那一点儿也不象你!文森特莫名其妙地盯住她。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