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陵原上。
东北大学的开学典礼如期举行,堡垒形的大礼堂前面的广场上,鼓乐队奏起了雄浑的音乐,乐声飘卷着松涛柳浪,如大海的波涛澎湃汹涌。
2000多名师生,队伍齐整,在广场上站成一座森林的方阵。
校长张学良将军一身戎装,胸前披挂着金色*的绶带,雄姿英发,眉宇间透着青春勃发的朝气,笔挺地站在主席台正中,副校长刘凤竹、文科学长周守一、法科 学长臧启芳、工科学长高惜冰站立两旁。他们身后的一排是张学良亲自募聘的名流学者:数学家冯祖荀、化学家庄长恭、机械工程学家刘化洲、潘成孝、新开设的建 筑系主任梁思成、美学教授林徽因和文法学院聘请的名教授吴贯因、林损、黄侃等。
张学良作过简短的致词之后,乐声响起,2000多名师生高声唱起了刘半农作词、赵元任作曲的《东北大学校歌》:白山兮高高,黑水兮滔滔;有此山川之伟大,故生民质朴而雄豪;地所产者丰且美,俗所习者勤与劳;愿以此为基础,应世界进化之洪潮。
沐三民主义之圣化,仰青天白日之昭昭。
痛国难之未已,恒怒火之中烧。
东夷兮狡诈,北虏兮矫骁,灼灼兮其目,霍霍兮其刀,苟捍卫之不力,宁宰割之能逃?
惟卧薪而尝胆,庶雪耻于一朝。
唯知行合一方为责,无取乎空论之滔滔,唯积学养气可致用,无取乎狂热之呼号。
其自迩以行远,其自卑以登高。
爱校、爱乡、爱国、爱人类,期终达于世界大同之目标。
使命如此其重大,能不奋勉乎吾曹,能不奋勉乎吾曹。
一首歌,唱沸了2000多颗激昂的心。师生们群情振奋,他们仿佛听到了血液在脉管里汩汩奔流的声响。
林徽因和梁思成从欧洲日夜兼程赶回北京,已是这年的8月18日了。梁启超全家正翘首以盼,奶妈王姨早就为他们小夫妻收拾好了东四14条北沟沿23号的 新房,他们举行了庙见大礼,又到西山祭谒了李夫人墓。梁启超见思成满面黑瘦、头筋涨起的风尘憔悴之色*,老大不高兴。休息几天后,看到儿子脸上恢复了原来 的样子,才算放下心来。林徽因的到来,给这个家庭添了许多喜气,她落落大方,没有从前旧家庭虚伪的神容,又没有新时髦的习气,与全家人都处得十分亲热,梁 启超最小的女儿老白鼻子思宁,也一天到晚围着徽因不肯离去。
他们在家休息了十多天,东北大学开学时间已到,便匆匆打点行囊北上。为了他们夫妇的职业,梁启超绞尽了脑汁,在他们游欧期间,梁启超就多方奔波了。在 旅途中,他们频频收到父亲的来信,几乎每一封信中都谈到了他们回国后的职业问题:你们回来的职业,正在向各方面筹划进行,一是东北大学教授,一是清华大学 教授,成否皆未可知,思永别有详函报告。另外还有一件“非职业的职业”----上海有一位大藏画家庞莱臣,其家有唐画十余轴,宋元画近千轴,明清名作不计其 数,这位老先生六十多岁了,我想托人介绍你拜他门,当他几个月的义务***,若办得到,倒是你学问前途一个大机会。你的意思如何?亦盼望到家以前先用信表 示。你们既已学成,组织新家庭,立刻须找职业,求自立,自是正办,但以现在时局之混乱,职业能否一定找着,也很是问题。我的意思,一面尽人事去找找,找得 着当然最好,找不到也不妨,暂时随缘安分,徐待机会。若专为生计独立之一目的,勉强去就那不合适或不乐意的职业,以致或贬损人格,或引起精神上苦痛,倒不 值得。一般毕业青年大多数立刻要靠自己劳作去养老亲,或抚育弟妹,不管什么职业得就便就,那是无法的事。你们算是天幸,不在这种境遇之下,纵令一时得不着 职业,便在家里跟着我再当一两年学生(在别人或正是求之不得的),也没有什么要紧。所差者,以徽因现在的境遇,该迎养她的娘才是正办,若你们未得职业上独 立,这一点很感困难。但现在觅业之难,恐非你们意想所及料,所以我一面随时替你们打算,一面愿意你们先有这种觉悟,纵令回国一时未能得相当职业,也不必失 望沮丧。失望沮丧,是我们生命上最可怖之敌,我们须终身不许他侵入。
《中国宫室史》诚然是一件大事业,但据我看,一时很难成功,因为其建筑十九被破坏,其所有现存的,因兵乱影响,无从到内地实地调查,除了靠书本上资料 外,只有北京一地可以着手。所以我盼望你注意你的副产工作----即《中国美术史》。这项工作,我很可以指导你一部分,还可以设法令你看见许多历代名家作品。 回来时立刻得有职业固好,不然便用一两年工夫,在著述上造出将来自己的学术地位,也是大佳事。
前在清华提议请你,本来是带几分勉强的,我劝校长增设建筑图案讲座,叫你担任,他很赞成,已经提出评议会。闻今年此类提案甚多,正付审查未表决,而东 北大学交涉已渐成熟。我觉得为你前途立身计,东北确比清华好,况且东北相需是殷,而清华实带勉强。因此我便告校长,请将原案撤回,他曾否照办,未可知,便 现在已不成问题了。
几年评议会许多议案尚未通过,新教习聘书一概未发,而北京局面已翻新,校长辞职,负责无人,下学期校务会在停顿中。该校为党人所必争,不久将全体改组,你安能插足其间?前议作罢,倒反干净哩。
实际上,梁启超是非常希望儿子能留在清华的,那里虽是温柔乡,但治学条件毕竟与东大不能同日而语,可是因为政局的变化,他的一番苦心也终究徒劳。 1928年6月,南京国民zheng府大学院和外交部会同致电清华学校教务长,委派他暂代校务,南京zheng府要接管清华已初露端倪,在清华归属问题 上,大学院与外交部之间各不相让。大学院以统一全国教育学术机构的名义接管清华,而外交部却坚持要由它来承袭北洋zheng府外交部对清华的管辖的权力, 抢先一步接管了清华的基金,拒绝大学院插足,在梁思成和林徽因欧游期间,外交部派张歆海等八人来校“查帐”,以示接管了清华。第二天,大学的特派接管人员 高鲁等三人也接踵而至,声称“视察”,双方你争我夺,互不相让,各派势力,竞相逐鹿,一个校长的位子,竟有30多个人去争抢。梁启超审时度势,改弦更张, 决定让儿子、儿媳去东北谋职。
此时,东北大学由张学良实行新政,积极网罗人才,全校的师资大部分都留学于英、美、法、意、德、日、俄等世界名牌大学。思成、徽因的就业问题,很快就有了着落。
6月19日,他们还在旅游考察途中,东北大学的聘书,却先行寄到梁启超手里,而且待遇十分优厚,梁思成月资800元,林徽因月薪400元,是新聘教授中薪水最高者。
东北大学前身是国立沈阳高等师范学校和公立文科专科学校,1922年奉天省长王永江倡议筹设东北大学,并自任校长,在北陵前辟地五百余亩,依照德国柏林大学图纸建造。
1923年春季,正式成立东北大学,暑期招收第一届预科学生,分为文、法、理、工4科,两年毕业,可直接升大学本科。1925年暑期,招收第一届本科 学生,仍分4科9系,学制4年,毕业后授予学士学位。1926年5月,又增设东大附属高中,分为文、理两种,毕业后经考试升人大学本科。另外还有东大夜校 专修科,政法、数理专修科,招收在职公教人员。
这年秋天,少帅张学良就任该校校长,任职不久,着手大学的改革与扩充,把原有的文、法、理、工4个学科,改为文学院、法学院、理学院、工学院。工学院 又设建筑系,四处招聘人才,年轻的东大建筑系,成为中国首屈一指的人才库。张学良捐款300万元,又增建了汉卿南楼和汉卿北楼。
东北大学成立之初,建筑系只有她和思成两名教职员,学生上课时教授点名,严格限制旷课,理工科几乎全用英美大学教材,讲课、作题、实验。实习报告均用 英语。建筑系则完全采用英美式教学法,40多名学生,大家集中在一间大教室里,坐席不按年级划分,每个教师带十四五个学生。
林徽因到东大不久,即请假回福州探望母亲。在福州,她受到父亲创办的私立法政专科学校同人的热情接待和欢迎。回闽期间,她应乌石山第一中学之邀,为师生讲演《建筑与文学》,还到仓前山英华中学讲了《园林建筑艺术》。
担任美学和建筑设计课的林徽因,则经常把学生带到昭陵和沈阳故宫去上课。以现存的古建筑作教具,讲建筑与美的关系。林徽因知识渊博,又有非常犀利的谈锋,性*格爽快幽默,因此她的课最受欢迎。
空闲的时候,她和梁思成还去丈量那里的古建筑,作图稿可依据的记录。
上第一堂课的时候,她把学生带到沈阳故宫的大清门前,让大家从这座宫廷建筑的外部进行感受,然后问:“你们谁能讲出最能体现这座宫殿的美学建构在什么地方?”
大家很热烈地讨论起来。有的说是崇政殿,有的说是大政殿,有的说是迪光殿,还有的说是大清门。
林徽因笑了:“你们注意到八旗亭了吗?它没有特殊的装潢,也没有精细的雕刻,跟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比起来,它还是简陋了些,而又分列两边,就不那么惹人 注意了,可是它的美在于整体建筑的和谐、层次的变化、主次的分明。中国宫廷建筑的对称,是统治政体的反映,是权力的象征。这些亭子单独看起来,与整个建筑 毫不协调,可是你们从总体看,这飞檐斗拱的抱厦,与大殿则形成了大与小、简与繁的有机整体,如果设计了四面对称的建筑,这独具的匠心也就没有了。”
说到这里,林徽因给大家讲了八旗制度的传说。
公元1615年,努尔哈赤完善了镶黄、正白、镶白、正蓝、正黄、正红、镶红、镶蓝八旗制度,这个制度的建立,在后金国的发展中越来越显示了它的威力。 据说努尔哈赤在立国之初凡遇军国大事,必在“殿之两侧搭八幄,八旗之诸贝勒、大臣于入八处坐”,共商大计。八旗的首领当然都是努尔哈赤的兄弟子侄。不会是 旁门别支、平民百姓去充任。
她说:“从大政殿到八旗亭的建筑看,它不仅布局合理,壮观和谐,而且也反映了清初共治国政的联合政体,它是中国宫廷建筑史上独具特色*的一大创造。这 组古代建筑还告诉我们,美,就是各部分的和谐,不仅表现为建筑形式中各相关要素的和谐,而且还表现为建筑形式和其内容的和谐。最伟大的艺术,是把最简单和 最复杂的多样,变成高度的统一。”
林徽因讲课的方式就是这样,既深入浅出,又简明扼要,脉络清楚,注重细节,循循善诱。
即使过了许多年,他的学生们也没有忘记打开他们艺术思维之门的八旗制度的故事。
因为刚刚建系,教学任务繁重,林徽因经常给学生补习英语,天天忙到深夜。那时她已怀孕,但她毫不顾惜自己,照样带着学生去爬东大操场后山的北陵。
放寒假以前,他们接到家里发来的电报,称父亲梁启超病重住协和医院,便匆匆忙忙赶回北平。
下车后林徽因和梁思成直奔协和医院,此时梁启超已在协和医院二楼特别病房近一个星期了。林徽因和梁思成看到病床上的父亲已宛若暮年的老人,双目黯淡,脸上没有血色*,喉中痰拥,亦不能言,见到儿子、儿媳也只能用目光表示内心的宽慰。
父亲的主治医师杨继石和来华讲学的美国医生柏仑莱告诉他们:梁启超的病已不大有挽回的希望了。刚住院时因咳嗽厉害,怀疑是肺病,经x光透视后,却没发 现肺有异常,只是在血液化验中,发现了大量的“末乃利菌”,这是一种世界罕见的病症,当时的医学文献只有三例记载,均在欧美,梁启超是第四例。灭除此菌的 唯一药剂是碘酒,而任公积弱过甚,不便多用,只好靠强心剂维持生命。
从上海赶来探病的徐志摩,也只能隔着门缝看了两眼他的恩师,志摩望着病骨支离的老师,黯然神伤,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林徽因说:“父亲平常做学问太苦了,不太注意自己的身体,病到这个程度,还在赶写《辛稼轩年谱》。”
采取一段中药治疗以后,梁启超的病况居然出现了转机,能开口讲话了,精神也好了许多,梁思成很高兴,便邀了徐志摩、金岳霖等几个朋友,到东兴楼饭庄小 聚,之后他们又一起去金岳霖家看望他的老母亲。金岳霖住在东单史家胡同,那是借凌叔华家的私产小洋屋。一进门庭,他们便看到了地下铺的红地毯,那是石虎胡 同新月社的旧物,大家触物伤情,想起新月社当年的红火和如今的寥落,很是感慨了一番。
1月17日,梁启超病况再次恶化,经过会诊,医生们决定只好注射碘酒。第二天,梁启超出现呼吸紧迫,神志已处于昏迷状态,梁思成忙给供职于天津南开大 学的二叔梁启勋拍发急电,当日中午,梁启勋便带着思懿、思宁赶到协和,梁启超神志微醒,口不能言,只是握着弟弟的手,用目光望着思成和徽因,却一句话也没 说出来,眼中流出了几滴泪水。
当天的《京报》、《北平日报》、《大公报》都以显著位置,报道了梁启超病危的消息。
1月19日下午2时15分,梁启超与世永别。梁启超的遗体被送到地下室,装殓后,当晚送到宣武门外广惠寺,梁家向亲友发出了简短的讣告:家主梁总长任公于一月十九日未时病终协和医院,即日移入广惠寺,二十一日接三。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