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越来越短。盥洗石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厚皮香叶子。一只猫带着它的孩子来到这里,扒了扒落叶,躺了上去。
傍晚时分,於大站在屋檐下,看着这只母猫舔着孩子。小鼓的声音穿过本城的院落传了过来,庭院对面的书院房门紧闭,寂然无声。虽说这里也是城内,但是隔 着三道城和护城河,位于偏僻一隅。这里是酒井雅乐助正家的府邸。三年前,於大刚刚从刈谷来到冈崎,便住在这里。那时是早春,草木都还没有发芽。对面的书院 是当年於大初次停留的地方。那时她和广忠尚未谋面。她在那里见到了生身母亲,母亲告诉她很多关于广忠的事,以及如何初为人妇…………那时,她年仅十四岁…………现 在,她已经十七岁了。这次她不是嫁过来,而是被关了起来----四面高墙将她和外界完全隔绝了。
前天,老臣们经过商议,决定让於大和广忠一起接待骏府派来的使者。於大已经很久没去本城,听了这话,便高高兴兴地跟着丈夫去了本城,谁知事情反而变得 更糟。使者以於大脸色不佳为由让她退了下去。她再次回到这个与城隔绝的角落,而雅乐助家的家臣则要在这里围起没有门的栅栏。家臣们低着头,用黑色的棕绳将 栅栏绑牢。每当他们抬头看到於大,便赶紧将头扭开。每个人都在哭泣,於大已经没有勇气再去询问这是谁的决定了。
小笹和百合都已不在身边。现在只有一个婢女,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无法与她交流。只有猫会毫无顾虑地来到这里。而且,那只猫会带着自己的孩子。没 有人来赶它,所以它懒洋洋地伸开腿,给自己的孩子喂奶,给它们整理毛发。看到这幅情景,於大不由得内中伤感。竹千代的影子时时浮现在她的眼前。竹千代还不 会说话,还不能清楚地叫出母亲,只是在咿呀学语。天野的妻子阿贞奶水充足,把竹千代喂得又白又胖。他板着小脸儿,紧紧地握着小拳头。细长的眼睛、大大的鼻 子、圆圆的下颌,和他的外公一模一样。竹千代现住在三道城,前天於大看了一眼,好像又长大了不少。
这时,从厚皮香对面的芙蓉花丛后传来一个声音。“上房夫人,在看什么呢?”这是母亲的声音。她声音很小,似乎怕别人听见。
满怀思念之情的於大慌忙站起来,就要往院子里走,可是华阳院止住了她。“莫要动,别动。千万不能让人看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就当在屋檐下听母亲自言自语。你不用说话,也不能说话。”
“嗯…………是。”於大小声应着,视线在厚皮香后面搜寻。她看见了紫色的头巾,然后在母猫前方看到了一双细细的腿。一瞬间,周围鸦雀无声,只能听见母女二人的喘息。
“夫人为了竹千代,在岩津的妙心寺供奉了一尊赤铜佛像。”於大没有回答,只是在屋檐下可劲儿点头。
“妙心寺的僧人为夫人的虔诚所感,举行了护摩式,当时火焰很旺,前所未有。他们说这是竹千代武运昌隆的征兆,请我务必转告夫人…………”
於大咬着嘴唇,强忍住泪水。
“还有…………”华阳院顿了一顿,拨弄着厚皮香的叶子。“雅乐助的夫人告诉我,骏府的使者明日一早就要回去了,老臣们今晚也是最后一次强装笑颜观赏舞蹈。”
树叶沙沙作响,似乎是母亲折断了扶手的树枝。“真乃多事之秋。免遭下野守驱逐的小笹兄长杉山元六也到了冈崎,劝说城主从了织田。他现在住在石川安艺的 府上,等着今川的使者回去。等使者归去之后,他可能会和城主见面。可是,即便他不去见城主,结果也是显面易见的。这是大久保新十郎前来拜访我时说的。”
於大轻轻坐了下来,全神贯注地听着母亲说话。一只吃饱了奶的小猫摇摇晃晃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在红叶下独自玩耍。
“城主…………”华阳院又道,“广忠…………觉得夫人可怜,自己近来也不涉足内庭。须贺嬷嬷前来给我送内庭的新柿时告诉我,城主近来从未去过阿久处。”
“女人的幸福…………正在这些微末小事。我离开你的父亲和兄长们时,也这么想过。”
於大静听着。
“广忠不久会暗中前来看你。那时你万不可哭泣。你的一举一动不仅会影响我们家族,还会影响竹千代的安危。你如果是忠政的女儿,就应该明白事理,不能给你父亲丢脸。你与冈崎的城主断了夫妻的缘分,母子的缘分却不会断!”
於大突然伏在地上。她这时才知道母亲今天为什么会来…………
广忠把於大送到这里时,曾对她说:“你应该知道我为何会选择雅乐助家。”他脸上带着愤怒和悲哀,使劲儿摇晃她的肩膀。
於大明白广忠的心意。广忠听说信元投靠了织田之后,努力保持冷静,希望能置身事外。
“你是竹千代的母亲、松平广忠的妻子。然而现在,我要把你赶出内庭。你要明白…………”
今川还没提出要求,广忠便把於大安排到了雅乐助家。只有主动疏远於大,才不会让今川氏有机可乘。丈夫的行为让於大深深体会到了他对自己的情意。广忠似乎是要暗中前来探望,不必担心这个忠实的老臣会将此泄露出去。事实上,自从於大来到这里,广忠便频频前来。
内庭有诸多服侍的人,而这里只有一个小侍女。他们第一次毫无顾忌地缠绵。人世往往悲喜并存。於大来到这里,才第一次全身心地体会到了作为女人的幸福。 广忠在枕上说,被迫分开后偷偷相会,才能真正体会夫妻的情分。“我们不会分开的。你是竹千代的母亲,是我松平广忠的妻子。”
正因如此,即便被幽禁在这个用竹篱围起来的偏僻院落,於大也并不忧心。她甚至觉得广忠非常可怜,因为他不得不对骏府的使者唯唯诺诺。然而,母亲的话让她深感意外。其实也不奇怪,这件事她早已想过,忧过…………
广忠还会偷偷来这里。母亲告诫她,到时万不可哭泣。在母亲看来,水野忠政的女儿绝对不能因为离散而哭哭啼啼,让人笑话。
太阳就要落山了。落日的余晖却依然强烈地照射着院子里的树。在厚皮香的对面,母亲的身影逐渐融入了金色的夕阳。给她带来这个消息,母亲肯定比女儿更加难过。可到底是什么非要残酷地将这对恩爱夫妻拆开呢?难道今川义元真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吗?
“上房夫人,我要走了。”良久,华阳院拿头巾的一角拭了拭眼泪。本城传来的小鼓声愈发急促。“即便你不在了,我还会留在这里。我会好好照顾竹千代的,你…………”
话未说完,华阳院竟失声哭了起来。小鼓的声音让於大愈加伤感。见母亲就要离去,她不由得立起身。“母亲。”她情不自禁叫道,心中生起强烈的依恋。
“母亲…………”她穿上了木屐。华阳院在残照中停了一下,并没有回头看一眼女儿,她知道,女儿正经历着她年轻时也经历过的苦痛。
“女儿此生,再也见不到您了吗…………”她的声音和话语,都已经不再是平日的上房夫人,而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子在和自己的母亲说话。
华阳院没有回答,但她也并未就此离开。她背对着於大,似乎要将女儿的呼吸声烙在心底。她还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既然刈谷的下野守已经明确投靠 了织田氏,那么松平家便不可能保持中立。於大离开这里,是此地将会再起干戈的前兆。一方是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另一方是自己的兄弟,这个女子能否承受得住如 此的悲哀呢?
“母亲,让女儿再…………”於大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华阳院依然没有回头,单是数着手里的念珠,默默走开。於大扶住青竹,探出身去。太阳已经落山。淡紫的暮 霭从箭楼的檐上逐渐向四周弥漫。只有书院的隔扇上还残留着悲凉的白色。於大咬着嘴唇,忍住泪水,拼命地将母亲的身影留在心底。
今川氏的使者第二日辰时离开了冈崎。广忠率领家臣把他们送到了生田村外。在道别之前,广忠一直强装笑颜。但在回来的路上,他却满脸通红,青筋暴露。
“直接去你府上吧。”他不打算回本城,而是直接去见等候在石川安艺宅中的刈谷使者杉山元六。
“城主!”
“何事?”
“您一定要忍耐。”安艺用一种责备的语气说道。
“难道我生来就是为了忍耐吗?”广忠坐在马上,死死地盯着天空,反问道。
“正坠。”
“那我要忍到何时?一直到死吗?”
“正是。”
广忠沉默。老臣们也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过了传马口,广忠翻身下马。“是我失言,将刈谷的使者迎到本城吧。”他眼圈通红,对安艺说。
风还未止,一片云飞快地从西北方的箭楼上空掠过。
广忠会见刈谷的使者时,只是听着对方说话。不管对方说什么,他只是点头,既没有像样的回话,也没有一句慰劳,他完全心不在焉。
“我家城主最近身体有些不适。”石川安艺在一旁周旋道。
广忠似乎才想起来,说道:“请代我向下野守大人问好。我也会派使者前去。你就在安艺府上好好歇息吧。”
杉山元六跟着安艺退下了。使者退下之后,广忠额上再次暴出青筋。“你们为什么还不退下!难道我的忍耐还不够吗?”
“不不,老天能体会城主的心痛。”年事已高的阿部大藏刚说完,大久保新八郎马上接口道:“老臣们就这么让城主生气吗?”
“你说什么?”
“强自忍耐毫无用处。忍耐必须出自心田。”
“要是能够如此,还用得着忍耐吗?”
“不想忍耐就发怒吧。城主!如果您发怒…………您一怒之下向敌人开战,我们一众人自是甘愿赴汤蹈火,随您出生人死。您就随心所欲吧。”
“新八!”新十郎试图打断弟弟的话,新八郎却使劲摇头。“唉,我明白,我懂。我只是想告诉城主,不必因为今川或者刈谷的使者懊恼。区区三五个使者,只要坦然面对,以平常心待之就好了。”
广忠看着新八郎,说道:“新八,你说得很对。我太多虑了。”
新八郎无可奈何地背过脸去。他本来是想劝广忠不要那么软弱,任人宰割,但是广忠似乎并没有领会。
“城主!”
“何事?”
“您要是不快,尽管闹个天翻地覆,让老臣们震惊一下也没关系。”
“新八,够了!”
一旁的酒井雅乐助制止了他,“城主也累了。我们退下吧,让城主好好休息。”
是晚戌时,广忠来到於大幽禁之处的竹篱前。
“给我刀。”
从随从手中接过佩刀,广忠大声喊道:“我要进去了!”然后挥刀猛地向篱笆砍去。广忠的脸变得苍白,忍着四肢的颤抖,又往竹篱上砍了一刀。随着啪的一声响,篱笆被砍开了一个口子。
院里的隔扇打开,於大吃惊地跪在昏暗的灯光下,唯有一双眸子闪闪发光。
“新八竟然说,我可以随心所欲。真是耍小聪明!”
“大人!”
“我何尝不想随心所欲。可是,我要是那样做,松平一家怎么办呢?”
“大人,您的声音…………”身后的随从提醒他,广忠第三次抡刀砍到篱笆上。竹篱被劈开,脚边的露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受不了这道篱笆!既然可以随心所欲,当然要砍掉!”
於大不由得垂下头。广忠情绪激动,几近疯狂。於大知道其中的原由。他总是痛恨自己的软弱,和家臣们顶撞。但又过于拘谨,无法持久。想过便会后悔,而后 又会发怒,怒过又再反省…………他的心总是被各种各样的思绪困顿折磨,无力自拔。或许,当时广忠就是因为害怕今川使者的责难,才派人在这里围起篱笆。而现在, 他愤怒于自己的软弱。於大知道,在这之后,他会因方才的行为而懊悔。想到这里,她突然一阵心痛:在这样一个时代,广忠生在冈崎,成为松平之主,原本就是一 次劫难。
广忠将刀递给随从,手足还在发抖。他僵直地往於大跪着的檐下走去。看见随从毕恭毕敬跟了过来,他大声吼道:“退下!谁让你跟来的!”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