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桐且元在土山与几个女人分手之后,舍了马,乘轿进了京都,时为庆长十九年八月十九。
且元离开时还是热闹非凡的京城街市,此时已然一片死寂,让人心生悲凉。到了三条大桥,处处是全副武装的士卒。此必是所司代理所当然的安排,士卒人数并未多到惊人的程度,路人的表情也和平素无异。只有且元像做了一场噩梦。
恍惚中,轿舆停在所司代官邸门前,此处不愧是所司代府,戒备森然。
一群当值的士卒奔过来,他们手持长枪,高声呵斥:“此地不许停轿,快走快走!”
“我乃大坂片桐市正。”
“有何事?”
“我有事求见所司代大人。你们速去通报。”
“口气不小啊。好,等着。”士卒操着一口粗野的三河口音。不大工夫,那士卒返了回来,傲慢地吩咐:“除去佩刀,进去吧。”
士卒分明知道片桐是何人,却如此慢待,看来情势已今非昔比。
且元只好依士卒所言,交出佩刀,进了一间似曾相识的客室。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但板仓胜重迟迟不曾露面,只有下人送上茶来。
“所司代大人有客?”且元问。
“是。从昨日起就有各色人等来访,甚是忙乱,还请大人稍候。”
且元没加注意。昨天乃是十八日,所司代必为警戒诸事操碎了心。正在猜疑间,板仓胜重急急进来。
“片桐大人,你可真靠不住!”胜重并不寒喧,一见面就大加责难,“大人不在期间,涌入大坂城的浪人有多少,想必你还不知!”
“在下不在期问…………”
“不止三两千!据我现在得到的消息,他们终以秀赖的名义向纪州九度山派出了使者。”
“真田左卫门佐?”
“不只如此。昨日还有约三百人进城。哼,据云为首者乃一大和武士,叫什么奥原信十郎丰政。大坂究竟要怎的?”板仓连续诘问。
见胜重情绪激切,且元一片茫然。
“正因我把你看作丰臣氏的柱石,才把那些本不该透露的内幕全告诉于你。未想到你竟背后使阴招!你我交情到此为止!”
“大人这话太让且元意外!”且元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浪人进城或许会在他外出期间发生,但板仓胜重此话实在令人惊心。他遂道:“板仓大人,您究竟是何意?”
“难道你未背叛?”
“岂有此理!且元若是背叛之人,还能恬不知耻地到大人面前来?浪人进城之事,我必负责处理。”
“住口!”
“板仓大人说什么?”
“我不会罢休,市正大人!你到骏府做出一副诚心向大御所解释之态,实际上却来麻痹我,企图在外出期间让大量浪人进城。事情明摆着,你我岂能再言交情?板仓胜重风雨几十年,还从未遇到如此不快之事!”
“且等一下。”且元逐渐恢复了镇定。此时他方弄明白,胜重之暴怒完全出于误解。“片桐市正绝未行半点有负大人之事。待回到大坂,就证明给大人看。大人且先冷静一下,听在下解释。”
但板仓胜重却像已铁了心,使劲摇头,“浪人不只向九度山的真田派出了密使,向长曾我部的残党、丰前小仓的毛利胜永、安艺的福岛正则等处,也派出了密使。由于要囤积军粮,日下大坂米价飞涨。哼,还有,我已得到消息,福岛正则正往大坂城运送大量米粮。你敢说不知这些?”
“哈哈!”且元不禁笑了,胜重的担心真让人可笑。“板仓大人,即使派出密使一事属实,但就算战事发生,大坂从何处得来此天大的费度?”
“你还强词夺理?”
“且元非强词夺理。打仗耗费巨大,不肖的市正,正是掌管金库钥匙之人。”
“金库?”胜重这才约略平静下来,但仍怒气未消,“市正大人,你说的可是真话?你掌管金库钥匙的权力恐已不再,难道你竟还不知?”
他怜悯地盯着且元。
“权力不再?”且元的脸刷地变得苍白,“究竟怎回事…………且元一无所知啊。”
板仓胜重放低了声音,“看来令弟主膳正贞隆未联络你啊。市正大人,你好生想想,金库的门若还锁着,京坂米价会涨吗?大人以为金库的钥匙还平安躺在令弟口袋里?”
“这,这…………主膳正他…………”
“哼。你动身未久,钥匙易主,现已不知转交到谁人手中。你自当明白,就是那些钱造成了米价飞涨。浪人武装进城。你可去京中兵器铺看看,铠甲的价钱已经上涨了三五倍。那些钱差不多已花光了。你还敢说未施暗手?”
“…………”
“板仓胜重正因为信任你,才甚为关注你的骏府之行,始终希望你能圆满解决问题。万万没想到,你竟故意把我的视线引向骏府,趁机于背后大肆购买军粮和兵器。”
“…………”
“你这一手陈仓暗渡,玩得漂亮!可板仓胜重却因此受到了大御所的严厉斥责,从昨日到今日,胜重就一直不断在使者面前谢罪。哪怕我把军粮全部买下,囤积起来,也能防止这场大乱啊。唉,太平大潮已然退去,陆续进城的浪人正兴奋地望着堆积如山的米袋子,狂妄地叫嚣着时机已到,这种狂热已席卷京坂之地。市正,你可真是令人敬重的丰臣忠臣啊。”
“板仓大人…………”
“加藤肥后守和浅野父子,也都欲葬送孱弱的丰臣氏,你们真是葬送丰臣氏的名手啊。”
片桐且元再次陷入茫然:难道自己对弟弟主膳正贞隆太大意了?本该对他千可万嘱,无论发生何事,也不能交出金库钥匙。金库一开,丰臣岂能不败?大坂城内主战之人异常狂热,他们拿到金库钥匙,再囤积粮米…………事情正如板仓胜重所言,战端开启只是时日问题了。
且元正茫然,只听得板仓胜重凛然道:“我会把你平安送出京城。但下一次见面,我们就要像武士那般在战场上刀枪相向了。只愿你在此之前,好生活着。”
片桐且元正在京都受到板仓胜重严厉诘责时,大坂城内,听完两个老女人禀报,淀夫人满面怒容,陷入沉思。
“怎可能!”她忽地冒出一句,然后使劲摇头,再次沉默。两个老女人说得甚是清楚:片桐且元是关东内应。此若属实,丰臣氏和秀赖的命运将会如何?
“你们再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一遍。我不听你们自己的意思,我只听事情的过程。”
两个老女人惶恐地垂下头。大藏局为难地让道:“就由正荣尼说吧。”
“是。请容奴婢禀报。”正荣尼约略思量,从容道,“那一日,正下着雨。尽管如此,人家还是出迎到门外,真是热情。”
“谁迎接你们?”
“险些忘了说,是茶阿局出来迎接。”
“忠辉的母亲?”
“把我们请进了客厅,热情款待。当时,我们二人都诧异得很呢。眼见为实,耳闻为虚,两厢相差实在太大了。在这边,总是听说大御所何等震怒,可去了一看,完全不是,茶阿夫人不仅热情欢迎,还即刻把我们引见给大御所。”
“大御所第一句说了什么?”
“一开始…………对了,一开始是这般说的:远道而来,辛苦了,快,快进里面来。还要赐酒。”
“你们如何应对?”淀夫人闭着眼,语气犀利地反问。
“大藏推辞,说要完成使命再饮酒。”
“然后呢?”
“大御所甚是快意,连连称好,让我们快说。”
说到这星,大藏局接过话茬:“丝毫不差。于是,奴婢就说,夫人对此次供养延期之事甚是痛心。”
听到这里,始终闭着眼的淀夫人竟哇地放声痛哭起来。近日,淀夫人异常敏感,即使不听到这些,她恐怕也会落泪。她究竟为何哭泣,两个老女人当然无从得知,却更加紧张。
“然后,奴婢说,钟铭的事…………夫人和少君压根儿就无诅咒大御所的意思。大御所连连点头,最后竟笑了。是吧,正荣尼?”
“大藏说得丝毫不假。然后,大御所说,他已跟片桐市正说好了,暂时无事,请夫人不必担心,然后才赐酒。”
淀夫人闭上眼睛,咬住嘴唇。她似从二人的话中捕捉到了什么,神情紧张,颇为可惧。
“奴婢一边饮酒一边感慨,觉得不虚此行。我们把夫人和少君的生活详细讲给大御所听,大御所的心结似也解开了。”
“住口!”淀夫人闭着眼打断了大藏,“这是你的意思。然后就是正荣尼闹肚子?”
“是,奴婢惶恐。”
“于是,你们就于十二日赶回了鞠子。当时市正怎样了?”
“奴婢询问了寺僧,说是市正大人已离开,在德愿寺未见上面,后来见面,乃是在土山的驿站。”
“嗯。”淀夫人深深叹了口气,忽又睁开眼,“说说你们的意思。听着,现在才是你们的意思。在德愿寺与你们擦肩而过的市正,其所作所为,究竟为何?”
“由于十七周年忌的日子临近,必有甚多安排,我们对此亦深信不疑。对吧,大藏?”
“正荣尼说得千真万确…………”
淀夫人抬起手来打断二人,又一次闭上眼,沉思起来。
两个老女人害怕打扰她,屏住呼吸,沉默不语。
“你们两个…………”
“是。”
“你们两个抵达土山,可是片桐市正还等在那里。得知这个消息,你们吓了一跳?”
“正是。我们以为市正大人早就抵达京城,正在安排供养的事呢。”
“算了。我再问你们。在土山驿站,市正当时是怎生说的,原原本本给我讲一遍,休要胡诌,扰乱视听!”
淀夫人语气如男子一样严肃。两个老女人暗中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快说!市正进入你们的住处,引路者为谁?”淀夫人的质问中透露出一丝异常。
“引路的是二位局。”大藏局有些惧怕地回道,“我等本欲前去探望。不意市正却主动前来…………”
“停!”淀夫人高声喝道,“下面才是关键。休要弄错了。”
“是奴婢先打招呼。”正荣尼也由于过度紧张,声音逐渐高了起来,“原来,市正大人并未患病。先前我们认为,市正大人住在土山驿站,恐是患了疾病。”
“那市正呢?”
“大人说是担心此次的事情,无法独自回大坂,然后说了一句让奴婢甚为意外的话----大家翘首以待的此次十七周年忌,恐无法举行。”
“你们如何应对?”
“我们禁不住追问,结果市正大人满不在乎地拿出难题。”
“为谨慎起见,你再把那道难题说一遍。听着,照着市正的口气再说一遍!”
“遵命。其一,把夫人送到大御所身边为质;其二,让少君交出大坂城,移至他处;另,少君须立刻亲赴江户,向将军请罪。”
淀夫人大哭起来。老女人们不明白夫人为何哭泣。但淀夫人只哭了一声就戛然而止,更是郑重的质问一字一顿从口中进出:“若不答应上面三条,就难免一战,市正是这般说的?”
“正是。”
“既然如此,我再问你们。当时市正态度如何?”
“他料定我等未能见到大御所就被赶了出来,语气很是狂妄,若奴婢是个男儿,真恨不得当场把他痛打一顿。”
此时,女人都已失却常态,因激愤而几近癫狂。她们禀告的内容已与片桐所言大相径庭了。且元的原话乃是三条件择其一即可,可悲的是,两个老女人竟错说为三条都要履行。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