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平广忠坐在自己房里,叫来了传闻中的那个女子,让她为自己捶腰。回到内庭之后,猛蹿上来的酒劲让他停止了咳嗽,从胸部到腰部都温暖起来。他微闭着双眼,有些恍惚,在他身上游离的手指让他再次想起了於大。
短短几年,於大似已成了广忠的一部分。这种感觉在散去之后才有了痛切的体会。不只是感觉短了一只胳膊,他的五脏六腑似都被人抽了去。
他轻唤了一声“於大”心头一热,流出泪来。家臣们都责怪他像个女人。但指责愈多,他对於大的思念愈强烈。人一生不管接触多少女人,但痛人肺腑的真爱却只有一个。他便遇上了这么一个让他难舍难弃的女人…………
当然还有一个侧室阿久。在阿久房里,有竹千代同父异母的哥哥勘六,以及与竹千代同年同月同日生,为了不妨碍竹千代之运,尚在襁褓之中便被迫出家的惠新。但自从於大离开之后,他从未去过阿久的房间。
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自己对不起於大。不只是他一人在忍受孤独,於大也在另一个地方…………想及此,他便愈发孤独,并想借此减轻心中的悲哀。只有这样,他才能稍稍心安。
人的情绪会发生混乱,而且猝不及防。但是,家臣们不懂这一点。“我广忠已经不再是你们的玩偶。”他怀着这样的情绪,饮酒过量,然后和侍女阿春…………那一天是去年年末腊月二十六。
为了庆祝竹千代的生日,他和须贺推杯换盏,还谈到了於大。天气越来越冷,休息之前,他决定先去沐浴。外面冒着白色的寒气,而沐浴池里的雾气却比外面寒气还要浓。
今晚,於大在做什么?他裸身进入池中时,突然想起了於大,一阵恍惚,於大的影子从水汽里冒了出来:“让奴婢来给您搓背吧。”
“啊!”
广忠突然一凛,抓住了那个女子的手。女子全身颤抖,和刚从刈谷嫁过来时的於大一模一样。
“你是於大,是吗?”
“不,奴婢叫阿春。”
“不,你是於大。”
“不,大人,奴婢是…………是阿春。”
“你还狡辩,明明是於大!”
…………
广忠让阿春为自己揉着腰,恍恍惚惚想起了当日的事情。
“城主在哪里?正家要借浴房一用…………”雅乐助的声音打破了走廊的宁静,传了过来。
广忠轻轻按住阿春的手,侧耳倾听。正家似乎在寻找须贺嬷嬷。而须贺从某处慌忙迎了出去。二人在说什么,但听不清楚。
“若是在居室,无须你带路,主臣如鱼水,这是冈崎代代相传的规矩。”正家的声音渐渐近了。
“禀报城主,酒井雅乐助大人求见。”须贺在门外跪禀道。
广忠皱了皱眉,大声道:“不用阻拦,让他进来。不是说主臣如鱼水是冈崎的规矩吗?”阿春正要慌忙退下,广忠道:“无妨。继续给我揉腰。”
雅乐助面带笑容跟在须贺身后进来,然后慢慢坐下,施了一礼。
“你想沐浴?”
“是,喝多了。这种时候,只有洗洗才…………”
“谁说的?”
“石川安艺。据说是从马夫口中听来的。”
广忠扭头苦笑,“我现在正用着浴池呢。”
“是啊,这里很不错。”雅乐助毫不示弱,他紧紧盯着阿春,从她的侧面、肩、腰一直看到膝部。不管是身高还是体型,这个女子和於大都很像。此时她战战兢兢低着头,因而看不见她的眼睛,但皮肤的细腻以及衣领处的柔嫩,都令人想入非非。
雅乐助看了一眼神情慌张的须贺嬷嬷,毫无顾忌地问:“她叫什么名字?”
“叫阿春。”
“出生怎样?”
“生于贺茂郡的广濑,和岩松八弥是亲戚。”
“和八弥是亲戚?”岩松八弥今日还在门房当值,人往那里一站,如石头一般结实。他在小豆坂一战中被射瞎了一只眼睛,从此便被称为独眼八弥。
“和独眼是亲戚…………”雅乐助再次细细地端详了一番阿春,回头对须贺道:“你可记得自己的职责?”
“负责管理内庭的侍女。”
“哦,既然你负责,难道你眼瞎了吗?”
“啊…………可是…………”
“既然看见了,为何不处置她?任由侍女胡来!你对得起城主吗?”他厉声责问。
“别拐弯抹角了,正家。我还没来得及收她为侧室呢。”广忠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看广忠坐了起来,雅乐助紧紧盯着他。“城主此言差矣。您把她唤到身边侍奉,在下若不过问此事,实在无颜面对家中众老臣。”
“何不视而不见?”
“既看见了,便不能视若无睹。城主说话太轻率了。”
“你是抱怨还是指责?”
“哈哈哈。”雅乐助爽朗地笑道,“大过节的,在下不想惹城主生气。是吧,须贺?”
“啊…………是。”
“你的失职,就由我来弥补吧。城主您太寂寞了,我们不如饮上几杯。”
广忠瞪了他一眼,有气无力道:“哦,我也正想喝几杯呢。”
阿春神情慌张地看了看广忠,又瞅了瞅雅乐助。雅乐助冷冷地看着阿春,她出生于贺茂郡广濑之事令他不快。广濑城现被佐久间一族的九郎右卫门全孝占据。织田信秀说不定已把手伸到了那里。但她既然是独眼八弥的亲戚,或许不必担心…………
“等等!”雅乐助阻止了正欲下去的须贺,“她和独眼八弥是什么关系?”
“是八弥的表妹。”须贺答道。
“表妹?让她去给你帮忙。”
广忠默默地听着雅乐助发号施令。他能理解老臣们的苦心,可对他们的态度却十分不快。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会搬出先父种种规矩,让他头疼不已。
两个女人退下去之后,雅乐助唤了一声:“城主!”他向前走近一步,压低声音,继续说道:“老臣们都希望竹千代公子移住本城。”
“为什么,难道我一人在此,你们不放心吗?”
“您就不要挖苦在下了。万一有人心怀叵测,竹千代公子恐怕…………”
“既然是老臣们的意思…………”
雅乐助牙齿在打战,差点咬到了嘴唇。广忠或许太累了,瘦弱的身体让他的语言也那么苍白。清康公绝不会如此…………他本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竹千代公子和夫人都在身边的话,这里会热闹一些。”
“这么说,这里是竹千代的城池?父亲将它传给了竹千代,我不需要。”
雅乐助晃了晃肩膀,不由得狠狠瞪了一眼广忠。“城主!身为冈崎之主,城主不该说这种话。”
“我是吗?你们承认我是冈崎之主吗?”
“在下不能理解。难道想在乱世中生存下去的松平之主,要放弃武士的精神吗?”
“连身边一个女人的事你们都要干涉,我不过是你们的傀儡!”
雅乐助想哭。即便开玩笑,他也不愿意听到广忠这样说。广忠如此软弱,家中所有的人却都没有放弃对这个主公的希望。自於大走后,民间便流传开一种说法。“上房夫人为城主增光不少。”他们努力制止着类似传言。但广忠却变得越来越乖僻。
雅乐助叫了一声“城主”长叹一声,道:“我们的良苦用心,城主竟如此厌弃吗?”
“不,我很高兴。”
“刚才的那个女子…………她是什么来历,才是最关键的,城主万万不可疏忽。”
“我知道。”广忠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们忠心耿耿,我只想知道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是否还活着?”
“阿久和於大都是你们强加给我的。这次定又会逼我娶户田弹正的女儿。我只想自己作决定,证明自己还活着。”
“用那个侍奉您沐浴的女人来证明吗?”
“这是第一个我亲自选择的女人。她和我最像。”广忠突然目光灼灼,说道,“正家,靠近些。”他压低了声音:“你认为,我是傻子吗?”
“啊!”
“不妨,你只管直言。我只是想知道大家对我的看法。”
雅乐助屏住呼吸,盯着广忠。广忠的语气似是严肃,但又似戏言。“城主是在怀疑族中的人吗?”
“叔父藏人。”
“信孝大人…………”
“还有隐居的曾祖父。”
“啊?”
“竹千代的祖母,还有你的本家将监,都让人不放心。”
雅乐助再次使劲咬住嘴唇。
“怎么样,和你的想法一样吗?”
“恕在下直言…………不尽相同。”
“不尽相同?”
“城主!您的疑心如此之重,是否觉得您身边所有的人都是敌人?”
“好了,你不必多言。我装痴卖傻和侍女胡来,只是想把那些有二心的人引出来。”
正说着,须贺与众侍女端酒上来了。广忠招手令阿春过来。
酒菜摆布停当,雅乐助拿着酒杯,眼睛却依然盯住广忠。
对于让竹千代搬回本城,以及和户田弹正家的婚事,广忠并不反对,但他的行为依然让雅乐助担忧。於大在时,他没有表现出来的偏执,近来愈发明显。很难想 象他是有目的地接近阿春。本是因为忘不了於大,他却给自己找出出人意料的理由。他提防叔父藏人信孝不无道理。但是住同一城、年近九旬的曾祖父,以及竹千代 的外祖母、於大的生母华阳院也成了他怀疑的对象,这未免让人不安。他身心的衰竭导致疑窦丛生,说不定每一个家臣都会成为他怀疑的对象。
广忠往前探出身子,一手按在扶几上,一手揽住阿春。“阿春,给我倒酒。正家,你也尽情地喝,咱们一醉方休。”阿春有所顾忌,缩着肩膀,一个劲儿地颤抖。
雅乐助施了一礼。在场的女人们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种酒宴,显得轻松而娇媚,唯独广忠处处在意雅乐助,反而有些生硬。
“今日你就陪在我身边。正家已经答应了。大家都听见了吧?”
雅乐助接过须贺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心中想道:“今晚实在不该来。”大概是因为身心疲惫,广忠面对任何事都感到压力重重。如果这种压力没有引起反 应也罢,他却经常因此说出一些很难听的话。他说,将竹千代移回本城,与田原的户田弹正家联姻,都不是出于本意。“正家,一切都拜托你了。”他苍白的脸上带 着讽刺的微笑,紧紧揽住阿春。他通过褒奖正家来阻止进谏,并扬扬自得。
太阳快要落山时,雅乐助突感索然无味,离开了广忠的房间。尽管对广忠的沉沦不能坐视不理,他还是当场克制住了自己。雅乐助抹一下衣上的褶子,出门走到玄关处,一抬眼看到岩松八弥板板正正坐在那里,他吃了一惊。
八弥健壮得如一块岩石,背对入口坐在那里,有如一堵屏风。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柄短刀,独眼闪着光,大气凛然,令任何歹人不敢靠近一步。
“八弥。”
“大人。”
“天这么冷,你一直坐在这里吗?”
“这是小人的职责。”
室里喧闹起来,嘈杂的声音传到了走廊里。雅乐助轻轻走到八弥身边,俯身低声道:“八弥…………阿春是你的表妹吗?”
“是。”
“城主的心情好像不太好。之前内庭的人一直相安无事…………”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