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松平竹千代安然住在骏府,邸处三株樱花树正开得热闹。树下,竹千代手持木剑,与一个浪人对峙着。这已是到骏府后的第三个年头,十一岁的竹千代如今长得与先时判若两人。
“你劲头不足!”浪人大吼一声。
“你说什么!”竹千代满头是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变换了姿势,木剑呼呼生风,突然刺向对方的胸膛。那浪人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挡住斜刺过来的木剑。他并不是故意输给竹千代的。他领略了竹千代的实力后,突然斥责道:“等等!我究竟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这不行。”
竹千代眼睛直盯着他,“为什么不行?是你说不够劲儿,我才拼命刺过来的。”
“正因如此,所以不行。我说你不够劲儿,是为了激你。”
“我既然在您的激发下击败了您,您该没有怨言。”
“住口!你究竟是小卒还是大将?”
“我…………是大将。”
“大将之剑和小卒之剑自然不同,我究竟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三河人真没有气度。”
“什么?”
“若敌人稍一激你,你便恼羞成怒猛冲蛮打,是小卒之举匹夫之勇。大将绝不会为挑衅和贬抑所动。”
“哦?”
“不可因对方的挑拨而轻举妄动,否则将不能冷静地指挥大军。所以…………”浪人忽地住了口,“呀!”地向竹千代直冲过去。
肩膀被击中的竹千代大叫一声,后退了一步:“偷袭的家伙!”
“掉以轻心了吧!”浪人哈哈大笑,“绝不可轻言主动进攻。但对方发起攻击,就必须漂亮地予以反击。但又需在击退敌人的同时,保证自己的安全。不攻击对 方,也不要被对方击中。这才是大将之剑。明白了吗…………”他说着说着,突然之间又挥动木剑。木剑在竹千代头顶呼呼作响,竹千代下意识地倒退一步,一屁股坐到 地上,手中的剑早已飞了出去。“如果这样,你将死在剑下。这样的大将如何令人放心?若是在战场上,你的阵地就要被敌人夺走了。好了,站起来,站起来,再 来!”
这个浪人便是春天从九州赶过来的奥山传心。奥山传心经常用他那顽童般戏谑的话语教竹千代。时下的剑术尚未拥有“礼”的深厚内蕴,而以实用为主,用剑的 最终目的,便是通过口、手、心和体力的全面配合,击倒敌手。但奥山传心对此却不屑一顾,坚持严格区分大将之剑和小卒之剑。另外,在陪竹千代练剑的时候,他 总是如孩子般愉快而兴奋。
“为什么呢?”他时常自问,却找不到原因。
这个叫竹千代的少年身上,隐藏着一股奇异的力量。这让他时常感到莫名的激动。当他叮嘱竹千代不可慌张时,竹千代便会马上冷静下来,冷静得让他不可思 议;而当他提醒竹千代不够精神时,对方立刻便会变成一只凶猛的豹子。若说这少年性格过于温和,反应太过迟缓,又的确很有激情;若是认为他的性格过于激烈, 他身上又有一种悠然自适、岿然不动的气质。“此必人中龙凤!”奥山侍心道。这块棱角分明的玉石只要稍事雕琢,便会放出五彩斑斓的光芒,很快就不用依靠任何 人而自行学会很多东西。
今日,奥山传心依然表现出孩童般的顽皮。当然,他根本没有当真用木剑击打竹千代的意思,只不过不时摆个架势,在空中画出几条弧线而已。
“怎么样?这样就成了剑下鬼。”他说到这里,竹千代突然瘫倒,嘴唇搐动着。
“哈哈哈!”奥山传心放声笑道:“多么窝囊的大将!真的大将,即使倒在了敌人剑下,仍不能停止战斗。否则…………”他走过来,将一只手放到竹千代头上,就在此时,他脑后突然被击中。原来竹千代从他腋下穿过,漂亮地“反击”了他。
“哎哟。”奥山传心不禁举起手中的木剑。
“哈哈哈!”竹千代开心地拍手大笑,“您知道牛若在五条桥是如何战胜辩庆的吗?”
“什么?”
“那个故事说,只要掌握了正确的方法,小孩子也可以打败成年人。哈哈哈,这里也有一个辩庆输给我了。”竹千代乐呵呵地说。
奥山传心变得严肃起来----自己若总是一副顽童的样子,将可能无法教授这个聪明机灵的孩子。
“严肃点!”奥山传心表情冷峻地命令道,“现在练习刺杀。反击训练放到后面。刺杀五百个回合!开始!”
竹千代顺从地点点头,摆好驾势,挥起木剑向作为靶子的樱花树干砍去,随后收身回来,再次做出击杀的姿势。
不知何时,竹千代的祖母华阳院夫人,也即现今的源应尼已站在院中,静静地看着竹千代习武的身影。奥山传心在屋檐下正襟危坐,纹丝不动。
即使在祖母眼中,竹千代也令人不可捉摸。去年秋天,现任今川氏属官总奉行的伊贺守鸟居忠吉带着儿子元忠,从大家魂牵梦萦的冈崎城来时,发生了这样一件 事。平素总把“信”字挂在嘴边并奉为家族传统,对近臣、侍卫一向爱护有加的竹千代,却对千里迢迢赶来做贴身侍童的元忠十分无礼,甚至在卧房的走廊下对他拳 脚相向。
元忠长竹千代三岁,今年正好十四岁。当他看到竹千代把抓住的一只伯劳当老鹰玩弄,便说了一句:“鹰有鹰的好处,伯劳有伯劳的优点吧。”竹千代顿时满脸 通红,显然是被激怒了。“混账,你再说一句试试!”话音未落,他已抬起右脚,对着元忠踢了过去。元忠惊恐地从走廊跳到院中,满脸委屈。竹千代也突然跳了下 去,怒吼着,挥舞着拳头向元忠头土砸去。
这一幕令源应尼无比难过。鸟居忠吉如今是竹千代的忠实保护者,若没有他暗中周旋,恐竹千代根本无法在骏府平静地生活。竹千代对忠吉的忠诚和无微不至的 关心,时常心怀感激,但为何对忠吉的孩子却如此粗暴无礼呢?源应尼无奈,只好私下去向忠吉道歉。没想到忠吉却微笑着挥挥手道:“他发火不足为奇,元忠那孩 子太爱耍小聪明。竹千代大概认为只要训练得当,伯劳也可以成为老鹰。他是只要努力,就可成就任何事情。不愧是清康之后,发起火来毫不客气,不加掩饰。”源 应尼方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那之后,竹千代就放了那只伯劳。“为什么放了它?你好不容易把它训练得如此温驯。”源应尼无意中问道。
“此种方法还是训练老鹰较好,就把它放了。”竹千代淡然答道。竹千代情绪易激动,令人担心,但他又常常自我反省。有时他看上去似乎是在生气,却并非如此。
不久前,竹千代在尼庵对面的菜园里追逐着蝴蝶嬉戏玩耍时,遭到了今川氏家臣子弟的围攻、辱骂,“三河的野种,毫无气度。像烂菜叶,臭不可闻。”他们放 肆地嘲笑着,但竹千代根本不予理会。他表情茫然地转头望着他们,只微微笑了笑。那不是一张强忍怒气的脸,倒有些呆呆的。雪斋禅师说他有可取之处,奥山传心 也认为他是可塑之材,但在祖母源应尼看来,他却有些不足。
“好。现在开始跑步。”奥山传心突然站起来。五百个回合的刺杀练习结束了。“人要能够打造自己的身体。猥琐的身体只能附着猥琐的灵魂。跑到那安倍川边去。”
几个贴身侍卫正要跟着竹千代跑出去,被奥山传心用手势制止了。他独自跟在竹千代身后,出了大门,毫不客气地迅速追上去,道:“我们比比,看谁先到安倍川,快!”然后疾风般向前奔去。
竹千代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即使对方如风驰电掣,他的步伐也丝毫不乱。他非常清楚,如中途落后,定受到斥责。“你还算大将吗?”“太慢了,不能再快点吗?”…………
“这样的话,你定要输掉。抬高腿,猛力摆手,对,就这样!再快!”奥山传心迅速追上竹千代,一边原地踏步,一边频频揶揄他。但是,竹千代双唇紧闭,根本不看奥山传心的脸。
从上石町穿过梅屋町,经过川边村时,竹千代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如他不经意间张口说话,便会因疲劳而停下脚步,大腿如同灌了铅,再也不能动弹。
“再快点。快!”
“浑蛋!”竹千代在心里暗暗骂道,但脚下却并未放松。
终于看见了春天的河川。处处繁花似锦,桃花与樱花之间还点缀着艳丽的黄色油菜花。
到了河边,奥山传心依然没有放缓脚步。“听到水声了,安倍川近在眼前。我才是闻名天下的大将松平竹千代。”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看着气喘吁吁跟在身后 的竹千代。“你看,敌将发现了竹千代的身影,众人马下河而逃…………快追快追,但是我们却没有马,你看!”奥山传心知道他已疲劳到了极点,猛地脱下上衣,扔在 地上。“你也脱了吧。万不能让敌人逃脱。现在是决定竹千代命运的时刻。快呀!”奥山传心催促着速度慢下来的竹千代,将衣服剥下。
“敌人…………敌人…………什么敌人?”竹千代终于忍耐不住,气喘吁吁问道。他胸部剧烈起伏,心脏咚咚直跳。
“太虚弱了。看着我!”奥山传心拍打着自己岩石般坚硬的胸脯,咚咚有声。“你是想说某些敌人不值得追赶吧。小聪明!快追!”他不由分说,将竹千代一把抱起,直接冲到河中。冰冷刺骨的河水没过腰际,他将竹千代高高举起,猛地扔在滔滔河水之中。
“快游。不快点,就会被安倍川淹没。”看着在水中沉浮不定的竹千代,奥山传心站在水中,拍手叫道。
竹千代终于游到浅水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三月冰冷的河水刺激着他长跑过后松弛的肌肉,他感到全身紧绷。然而竹千代并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从立冬,他便 已开始冷水浴了。但此时水势实在太猛,腿也过于疲劳,连河底的水草也在与他作对。他试图站起来,却总是滑倒,还喝了一口水;浮出水面吐水的时候,他再次滑 倒。“哈哈哈。再喝点!”奥山传心游着,口中不停地揶揄竹千代。
他们终于到了浅滩上。
“敌人…………”竹千代喘吁吁地问道,“谁…………谁…………是谁?”
“你就这么想知道?是杀了他,还是让他跑了?”
“让他跑了…………谁…………谁…………是谁?”竹千代想早点上岸了。他不是输了,也不是撑不下去,只是想上岸晾干身体而已。
“足和你颇有交情的织田上总介信长。”
“什么,信长…………那么不要再追,他是竹千代的盟友。”竹千代一边说,一边噔噔地上到岸边。
“什么?狡猾的家伙!”
“谁是狡猾的家伙?我只不过重情重义,才不追赶。”
“哈哈哈。好好!不要停下来休息,跳起来,踏步,伸手。向右,向左,左,右…………”
奥山传心和竹千代并肩而立,以那种最近流行于百姓中间的盂兰盆节舞蹈的节奏,开始教他舒展身体。顿时,柔软自在却又异常发达的肌肉线条开始舞动。
“怎么样,竹千代?”
“什么?”
“跑步和游泳后,感觉很不错吧?”
“还好。”
“听说你去年曾在这岸边看过两军交战。”
“是。”
“听说你还分析过胜败之势。你说,人多的一方不讲信义,所以会失败;而人少的一方由于团结一心,所以能取胜…………”
竹千代不答。
“我从雪斋禅师那里听说此事,对你很是佩服。不过,我表达佩服的方式可能较粗暴,你是否难以接受?”
“不。”
“是吗?那么,我们就在此处吃午饭吧,我已经带来了。”二人停了下来,穿上衣服,在河边并肩坐下。奥山传心从腰间解下布袋。“这是你的炒米。我吃饭团。”他粗暴地将装炒米的袋子扔到竹千代身边,自顾津津有味地嚼起饭团来。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