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筱城返回滨松的家康,全身散发着干草和马革的气味,一刻都没有休息。
长期征战后,他归来时原应变得瘦弱,却更加强壮。从抵达滨松城那天,他便开始四处查问领内的收成。
“今年将是个丰收年。”人皆喜笑颜开。
当然,武田军也曾经瞄准家康出征的大好时机,将部队推进到森乡一带,但终于没有贸然行动。或许是因为家康留下了大须贺五郎左卫门、本多作左卫门、本多 平八、神原小平太等一批刚勇武士驻守城池,或许是因为家康那令人晕头转向的神奇战法,故意骚扰远州敌人的后方,装作要立刻撤回滨松城,却出其不意地向长筱 城发起了总攻,以致敌人没有可乘之机,总之,长筱城陷落时,武田军方缓慢转移。
此时,年轻大将胜赖无比愤怒。留守武将本多作左卫门重次以为家康回城后,会立刻举行酒宴以庆祝胜利,于是事先备好美酒佳肴,但家康根本没有要赐酒的意思。
“主公,再不赐宴,酒就会变酸。”作左一边陪着家康视察通向东北方的城郭,一边道。
“那不是很好吗?”家康轻轻回答道,“与其让城中长草,还不如酿醋为好。”
作左脾气依旧,不肯就此罢休。“醋不能激发士气。每样东西都有它的用途。”说完,他半闭着眼,望着家康,猜想他会怎样训斥。
“是吗?那你就认真准备准各。”家康留下一句让作左摸不着头脑的话,又迅速离开了。
主公变得愈来愈…………这天夜里,作左以家康的名义给全体将士赏赐了浊酒。城内顿时陷入喧哗的海洋。小平太和平八郎在家康面前毫无顾虑地欢舞起来。
家康带笑看着这一切,但自己面前的酒杯,却碰都没碰。平岩七之助亲吉已经帮助从作手龟山城撤回泷山的奥平贞能父子,击溃了追击的武田军,回到滨松城,此时正坐在家康面前。“七之助,你明天去冈崎城,告诉三郎,真正的战斗还在后头。”家康的声音很温和。
次日一早,作左卫门在城内巡逻时,发现内庭的阿爱夫人正在用热水洗着什么。看到作左走近,阿爱顿时羞得满面通红。
“大人的内衣,虱子…………”
作左装作没听见,直走了过去。他忽然觉得十分好笑。家康没喝酒,却是到阿爱处去了。哎呀,他想起还未告诉家康阿万分娩一事。
上午还是晴空万里,过了午,天空突然乌云笼罩。从滨名湖至大海方向,铅色的海潮翻涌,松风送来阵阵秋天的凉意。“作左,就以你的名字命名这一带的角楼吧。”白天的家康仍然身着战服,使人感到随时都可能开战。
如此谨慎…………作左心想。这或许不是为提醒众将士不要放松警惕,而是为了鞭策自己。最近,家康训斥家臣的语调也明显柔和起来。
“作左的战备难道就如此让主公满意吗?”
“不错,我不能忘记你们的辛劳。”
“主公。”看到家康聚精会神地望着第七口军用水井,作左在背后说道:“还没告诉您阿万夫人的事呢。”
“哦。我听说你把阿万藏在中村源左家中,快要分娩了吧?”
“主公,她已经生产了。”因为家康的语气十分轻柔,作友也努力保持着平静。
“已经分娩了?”家康吃惊地回头看着作左,“是男婴还是女婴?”
“主公,您且先坐下。您回来后一直十分繁忙,故在下迟迟未能向您禀报。”作左擦了擦箭仓后的石凳。
家康看看四周,坐下了:“是男婴还是女婴?”
“是个男婴…………”
“男婴?…………作左,如果是个男婴,须加倍小心。”
“小心?要小心谁?”
“你又在装糊涂。你啊…………我已经隐隐约约听阿爱说起过。你要小心。”
“哦,主公已经去过阿爱那里了。真是神速。”
“莫要说笑,作左----我觉得,筑山恐是个危险的女人。”
“您的话真让在下意外!”
“世间有一种想爱而不能爱的女人,她就是此中之一。”
“也许吧。”
“见了面必定让人下不来台;没有一句亲密的话,却总是怨气满怀,这种女人不能容许丈夫比自己强。但若夫妻双方吵将起来,世人就会说,是男人少了器量,男人因为俗世之事和战事繁忙而变得没有耐性。”
“主公!您是说,让我将这些话捎给筑山夫人吗?”
“不。我是说,对她这种女人,要小心防备。或许我们将那婴儿当作女婴来抚养更好。确是男婴吗?”
左表情古怪地点了点头,“是。两个,一对男儿。”
家康意外地皱起眉头,顿时变得严肃:“是双胞胎?作左…………”
“是。两个男婴几乎同时落地。”
“哦,两个…………”
“主公,请您将他们兄弟二人立刻迎进城里,举行宴会,依长幼命名。”
“哦。”家康歪着头,叹息了一声,“真是麻烦。他们从出生后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今生要承受太多的痛苦。”
“主公,您不会真的把他们兄弟二人当作女婴抚养吧。作左对此心有疑虑。”
“疑虑?是指我对筑山过于忍让之事吗?”
“正是。”作左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向前挪了挪,“您说筑山夫人是个危险的女人,但将夫人变成那样一个女人的,不在别人,而正是主公您。这就是在下的 想法。这种时候不应再忍耐。俗语说:施之以德,获之以怨。唉!如果因为她争强好胜,甚至因为对她厌恶,便纵容或无限地忍让她,只能让她更加嚣张,更加疯 狂。”
家康苦笑了,抬头望着布满阴霾的天空。“你是让我对她粗暴些?”
“对!”作左的语气变得更加急促,“冷漠和忍让只能让人更加困惑,反而加深双方的罪孽。不如索性喝令她,或者干脆弄明她究竟有何烦恼,才真正是慈悲。”
“好了,好了。”家康止住作左,仿佛又陷入沉思。他并非不懂作左之意,但当局者往往无法轻易行事。家康在骏府期间,因为过分纵容筑山,终于导致了这种可怕结局。开始时,他是讨厌争吵,但最后,他不得不终生对筑山夫人加以忍让。
家康想起在今川氏的全盛时期,他便时时自控,不要训斥夫人。现在看来,他错了,忍让使筑山一次比一次嚣张。正如作左所说,不如从一开始就训斥她,以雷 霆手段佑以菩萨心肠。但事到如今,双方的隔阂实在太深。家康已经从阿爱口中听到作左将阿万藏在中村源家中一事。他甚至想过,如果生下男婴,就暂且当作女婴 抚养…………事情的发展在嘲笑家康的谨小慎微。
“双胞胎----男儿…………”家康自言自语,抬头望着天空的流云。
“主公,少主多了两个兄弟,想必您很高兴。如您对夫人再姑息忍让,后患无穷,一定要痛下决心。”作左卫门又催促道。但家康没有回答。西边好像下起了雨。山峦消失在雨雾中,城郭尽头不时传来乌鸦的叫声。
“作左。”
“主公已下定决心了吗?”
“不,我想起当年,再想到这些孩子们,他们实在太可怜了。”
“所以,我才让主公早作决断。”
“据说我出生时,母亲、父亲,还有家臣们,都在默默地向神佛祈祷我平安降生…………但这两个孩子却受到诅咒…………还是双胞胎。”
“您难道也像世人那样糊涂,认为双胞胎是孽种?”
“不,我不在意。但筑山等人却会借此咒骂他们。”
“不如将其中一个寄养,另一个…………”
“等等,作左,不要着急。”家康止住作左卫门,轻轻闭上限睛。他记忆中的婴儿,只有阿龟和信康,此时,他眼前突然浮现出两个像信康那样红红的脸蛋。“是啊,作左,我那样对待夫人的确不公。但若让她知道阿万生下了两个男婴,她只会咆哮如雷,我不愿看到那种情形。”
“您还是要忍让她?”
“作左,你知道,失去理智的女人会说些什么吗?你能猜中吗?”
“无论她说什么,您不理会便罢。”
“等等,先前,筑山便说阿万与那些挑粪的乡民通奸,是个淫荡无比的女人。现在,她定会说,阿万正是因此才生下了双胞胎。”
家康不再看作左,“如此一来,刚出生的两个孩子岂不悲惨?他们还会受到那个疯狂女人的报复与暗害。”
作左卫门目瞪口呆,咂了咂舌。家康已经说得够详细了,他不能接受作左的建议。“那么随您处置。”
家康闭上眼,轻轻点点头。作左卫门默默等待着他的示下。
“你刚才说以怨报德是吧?”
“是。”
“那么,索性做得更绝。你就说,在我出征期间,她未经我允许,便擅自到中村源家中生下孩子,荒唐之极。”
“主公…………您是在说阿万夫人?”
“当然。你就说,她生下的孩子,我家康不承认。”
作左惊讶地望着家康,面部抽搐,猛地咽了口唾沫。无须再问,作左已然明白了主公的心思。他似乎因为双胞胎的出生而预感到某种不测。这一年半以来,家康 几乎没空待在滨松城。而且,阿万与阿爱不同,她害怕孤独,喜欢和人拉家常,经常和来内庭除草扫地的下人打招呼,给那些巡逻的家臣们倒茶递水。这在家康看来 有些随便。
虑及她的行为可能不合家康心意,作左曾经提醒过阿万。因为阿万的行为,再加上对筑山夫人的忌惮,使得家康对刚出生的两个孩子感到忧虑。
“主公想抛弃这两个孩子?”
“那对孩子有好处。”
“主公嫉妒心强,任性,坚定,有主张。”
“噢,你究竟要说什么,作左?”
“就说筑山夫人吧,从她不能随心所欲的那一刻起,就被厌恶,被疏远。还得不到表达歉意的机会,也更不可能期望重新得到您的关爱。您不认为此乃种种不幸之源吗?”
“唉,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根性。”木知何时,雨水开始滴落,刚才还明澈可见的海上晴空现出一片迷茫。
“主公!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后,若听到主公今日所言,会作何想呢?”
作左紧紧盯着家康,“什么尚在母腹就受到诅咒,什么可怜的孩子们…………这些都是赤裸裸的谎话。主公!作左说话如此恶毒,您都不在意?您是否认为我的话切中肯綮,以至于您无话可说?”
家康用一只手接着雨水,慢慢站了起来。“作左,跟我一起去巡视。”
“您能到城外的中村源左家中一趟吗?”
“作左!”
“主公。”作左从石凳上拿起手巾,一副誓死劝谏的样子。一想到家康可能在怀疑阿万,他便觉得,即使为了那两个刚出生的孩子,也该舍命一谏。
“究竟该派谁入驻长筱?”
“主公莫要转移话题!”
“我在考虑孩子们的事。我准备让阿龟嫁过去,让奥平美作父子驻守长筱…………你认为如何?”
家康一边说,一边回头看着余怒未息的作左卫门,“莫要生气,作左。有你这么好的家臣,我很高兴。你所说的话,我都明白。”
这个主公!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本多作左卫门重次虽然反复思索,但终于没再次提起孩子。
不知何时开始,家康不再像原来那样对作左的意见作出回应。究竟是哪里不对?作左考虑到的,家康则平静地对以“我已经考虑过了”,使他无所适从。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