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元年实乃多事之年。武田和德川在紧张的对峙中迎来了天正二年。
是年正月初五,家康御封正五品,滨松城内举行了盛大的庆祝宴会。而在冈崎城内,连足轻武士也赏了酒。织田和德川的盟军已然牢不可破,甲州的精锐部队也束手无策,所以德川家上上下下都在由衷地庆贺。
热闹的气氛中,唯筑山夫人忧心仲忡。胜赖处再也没有任何书信,而从滨松城传来的消息,都不合她意;刚为阿万被家康疏远而松了一口气,又传来阿爱成为家康爱妾的消息;不仅如此,阿万生下的孩子被暗中抚养,阿琴不知从何处听说那个孩子取名为于义丸。
信康听到这个消息,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高兴道:“我有弟弟了?太好了。下次去滨松,一定要见见他。啊,我有弟弟了!”此前没有兄弟的他,还在内庭举杯庆贺。
真是岂有此理!筑山夫人听说这一切,顿时怒火中烧,她知道,信康已经不是一个可以任由母亲摆布的儿子了。自从去武节、足助初征以来,经过几次战役后,信康对父亲家康愈加尊敬和崇拜。男人无不如此。最近,他每晚都在议论军事。
“海内第一武将当是家父。”
菖蒲告诉夫人,信康说这话时,骄傲非常。
就连菖蒲,刚刚怀孕,忽然又小产了。真是不吉之兆。坏事接二连三,所以夫人特意叫来菖蒲问道:“你们夜里是否同床太频繁?”
菖蒲羞得满脸通红,只得答说:“是。”然后就低头不语。
“同床次数太多,就难得怀孕。真是难题。”夫入口中这样说着,但想到若过多地指责菖蒲,德姬就会乘机夺宠,夫人便没再多说。
不觉春尽,转眼到了五月。沉闷潮湿的雨季即将过去,这一日,阴沉的天空笼罩着重重的铅色云块。
“阿琴,这样下去,我会发疯。听说大贺弥四郎已从滨松回来,你叫他来,我有些话要问他。”说完,筑山夫人便独自于镜前坐下。
夫人内心仍然无法平静。镜子里的那张脸那么冰冷,分明是一个独守空房的老女人。夫人看到自己凄厉的面孔,想哭,想大声喊叫,但最后还是控制住了情绪,梳好头发,涂红嘴唇。她许久没见到弥四郎了。即便不说特别艳俏漂亮,她至少不希望弥四郎觉得她变丑了。
大约半刻后,弥四郎过来了。
“弥四郎,听说你从滨松回来了,便叫你过来说说话。”筑山客气地招呼着。弥四郎也很是殷勤:“很久没见到夫人了。一向可好?滨松的主公精神旺了。”
“弥四郎,甲斐军不到三河来了吗?”
“这…………”弥四郎认真地思索着,“今年大概会从骏府进入远江。”
“然后呢?”
“应该从长筱南下三河。”
“有书信到你处吗?”
“书信?”
筑山夫人打量了一眼四周,低声道:“有密使过来吗?”
弥四郎淡淡摇了摇头:“没有。小人是为德川氏效力的。”
“弥四郎,这里没人听得到。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老老实实把事情原委告诉我。”
“小人不明白夫人的话!”弥四郎正色道,“没有就是没有,这就是事实。如果因为此事而纠缠不休,夫人认为能成大事吗?”
“那么,你的意思,是让我静心等待?”
弥四郎摇头道:“非也。小人只是在想,武田军攻下滨松城后,定会再次前去长筱。”
夫人重重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才是关键时刻。但甲州的小山田兵卫会一直不娶吗?”
“小人不知。那毕竟是甲斐的事。”
“你对我为何这般冷淡?”
“夫人误会了。小人一向直言不讳。”
“弥四郎!”夫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你认为我如今毫无用处了吧。好啊,你退下。”
“谁招惹了您,这么生气。”弥四郎不怀好意地笑着,揶揄地看着筑山夫人。
“退下!”夫人声音尖利地叫道,“我虽是个女人,也有些骨气,不能容你放肆。”
“我放肆?”
“弥四郎,你这个刁人。如果我舍命告发了你,你会如何?瞧你脸色都变了…………反正我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了。噢,我早想通了。”
“嘘!”弥四郎赶紧制止了她,环顾了一眼四周。他为自己失算而狼狈不堪。夫人感情失常,如果激怒了她,根本不知会发生何事。弥四郎却忘记了这一点。他脸上霎时失去血色,额头冷汗涔涔。
“弥四郎。我虽活在世上,却如同在地狱中。你以为我还会在乎性命吗?”
“夫人…………请您先冷静。”
“迟了,我已经下定决心。我要告发你。你玷污主母,企图引敌人入城,是十恶不赦的小人。”
弥四郎猛跳到夫人身边,伸手捂住她的嘴。
“弥四郎,你难道想杀我灭口?那就来吧…………”
“夫人不要再说了。是我不好。我是出于谨慎的考虑,为了不被外人听到,为了让您满意。您什么都不要说了,先听我说…………”他将嘴凑到夫人耳边,像哄孩子般道:“我弥四郎为什么向夫人…………我所以那样做,是考虑到发生万一…………和甲州的联络…………夫人!想必你已知。”
筑山紧闭双唇,盯住弥四郎。她的肩膀剧烈颤抖着,脸颊和嘴唇像死人般僵硬。
“夫人明白吗,弥四郎是您最坚定的盟友,如果连您都怀疑这一点,小人何以自处?”
夫人不觉抓住弥四郎那只捂在她嘴上的手。弥四郎的体温是灼热的,而夫人的双手则如冰一般冷。弥四郎悄悄拿开手。他中指已沾上了唇脂,这让他不快,又不能露骨地表现出不满。
“你刚才的话当真?”
“我怎么会撒谎呢?”
“既如此,为了证明你对我的感情,你去杀了德姬的孩子。我自会信你。”
弥四郎猛地跳开,长叹了一声:“夫人…………还是请您放弃这种打算。这种事被人识破,将祸害无穷,您难道不知?”
筑山观察着弥四郎。明知他厌恨自己,却偏偏做出让人更加厌恨之事,中年女人的乖张在她身上一览无余。
“夫人!”弥四郎又向前凑了凑,主动用手绕住她的肩,“什么都不要说了,一切都包在弥四郎身上。我会仔细考虑的。”他猛地一用力,将夫人拉倒在自己胸 前。夫人的表情立刻变化了,她的身体不再冰冷僵硬,而是变得灼热起来。弥四郎对夫人的肉欲极端厌恶。他真想狠狠抽她几个嘴巴,朝她吐唾沫。但现在不是时 候。
“弥四郎…………”夫人主动靠了上来。弥四郎不禁颤抖起来。为了男人的事业,不得不这样。他暗中自责,应付着筑山。
外面飘起了小雨。绿树掩映中的房间,显得十分寂静。他们没有发现,有个人悄悄走出了隔壁房间。
她是送点心过来的德姬的贴身侍女小侍从。小侍从将他们的对话尽数听了去。她悄无声息地来到廊下,全身颤抖着出了庭院,径向本城的德姬住处走去。这是些 多么可怕的人啊!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夫人不过是个被丈夫抛弃了的荡妇。但现在看来,夫人不仅对丈夫不忠,还和敌人暗中勾结。这恶妇居然想杀自己的孙 女!
小侍从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她一路小跑心中思绪翻腾。最近,信康明显更宠爱菖蒲。每次看到德姬孤独地与孩子在一起,小侍从就异常悲伤。她想代德姬讨好筑山夫人,以让她不继续离间信康夫妇,但没想到筑山已堕落到了如此地步。
小侍从回了德姬卧房,脸色大变,一边请德姬屏退左右,一边放下点心。
“怎么了,小侍从?”德姬令两名侍女和乳母退下,“难道夫人出事了?”她谨慎地打量着四周。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可怕的事。”小侍从颤抖着向德姬汇报了见闻。身为人母的德姬成熟了许多。她的眉尖锐气十足,亦给人凄艳之感。
“奴婢认为这件事应该立刻向岐阜的大人汇报。”小侍从望着德姬小声道。
“等等…………”德姬打断小侍从的话。她太了解父亲了。倘若告诉他这事,信长断不会善罢甘休。如果因此事导致家康父子关系破裂,她的处境将极其尴尬。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菖蒲无疑是武田家的奸细,肯定还有同谋。万一出事----”
“等等。”德姬又一次打断小侍从,“暂且不要管这些事,我自有安排。”
“您有安排?”
“是啊,我虽然是织田家的人,但也是三郎的妻子,要尽为人妻的义务。”
“您准备告诉少主?但是…………”
“我应该告诉他,看他怎么办。如果他没有任何指示,再向岐阜汇报也不晚。”
但小侍从反对这种做法。她虽认为,信康并未与其母同流合污,但毕竟事关家康的宠臣大贺弥四郎和信康的生母。而且,菖蒲的存在也不容忽视。总之,被敌人团团围住的信康,到底能否听信德姬的话?
“奴婢觉得,最好还是秘密汇报给岐阜的主公,然后等待处理。”
“不,那违背人妻之道。此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听到德姬语气如此坚决,小侍从也无话可说。
德姬很快找到机会,将这件事告诉了信康。
去年十一月以来一直在甲府按兵不动的胜赖,五月便率领大军向远江而来。也许是武田氏和越后上杉氏已达成了某种协议。武田军势如破竹,很快包围了德川的高天神城。看到事态如此严峻,家康命人前来吩咐信康出阵迎战。
“德姬,终于要开战了。我们又要分别一段日子。”信康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已有两月未来看过德姬,满脸堆笑走了进来。因为很久没见到信康,德姬初时情绪甚好。
窗外小雨淅沥,湿淋淋的绿叶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今晚就在这里用饭。让人倒些酒来。”
“是。妾身立刻命人准备。”
酒端上来后,德姬看着信康兴高采烈的样子,内心思绪万千。她不愿意在丈夫即将出门时说不吉之语,但又担心他出征期间城中出事。
“这次要让武田胜赖尝尝我的厉害。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等着看我大获全胜吧。”
小侍从站在旁边,不时向德姬递眼色。她好像也在担心留守之事。
“少主…………”迟迟不愿开口的德姬终于说话了,信康已是醉醺醺的。
“什么?你有什么话要说?”
“是。妾身有一事想告诉您。”
“何事?”
“您认为大贺弥四郎如何?”
“他?虽说不上武勇,却可以将后方之事托付于他,父亲对他也颇为信任。”
“我想说的,就是弥四郎的忠义。”
“弥四郎的忠义?”
“是,少主,弥四郎是奸细,不能掉以轻心。”德姬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她舒了口气。
信康一脸的不快:“德姬,筑山夫人是我母亲。你这样说,是想惹我不快吗?”
“不,少主…………”
“我知道。弥四郎经常出入筑山御殿。你是想说这个吧?”
“不。弥四郎正在策划一个天大的阴谋。”
“什么,阴谋?真糊涂。哈哈哈哈,此事已经有人对我讲过。岂止是我,就连父亲也认为他老实本分。正因为承认他的为人,才加以重用;正因为受到重用,他才尽心照顾母亲。究竟是什么人散布这些无聊的谣言?”
“少主!”德姬探身将手放到丈夫的膝盖上,“此事绝非无中生有。如果您留守期间发生意外,就大事不好了,为慎重起见,您当暗中查一下。”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