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大贺弥四郎被处决以来,冈崎城内一直弥漫着静谧的空气。就连筑山夫人也把自己关在家中,一步也不踏入本城府内,德姬和菖蒲也终日不出声。
这一日,天空阴沉,似乎要下绵绵细雨的样子,云缝里偶尔透出一缕阳光,温暖湿润的南风不时吹拂。天气炎热,但这种炎热不是烈日炎炎,而是把人的汗从身 体里一点一点挤出来的闷热。德姬一点儿胃口也没有,早饭丝毫未动。她在和喜奈谈论女人的忧愁:“弥四郎的妻子和女儿也不来索命,还说若不一起死,弥四郎会 寂寞。”
“大贺大人已经死了,他的妻子是心地善良之人,大家至今还在哀痛中。”
“喜奈。”
“在。”
“天下哪个女子不温柔?可是,为何唯独筑山夫人会如此残酷?”
“这个…………”喜奈低下头,不敢出声。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您的意思是…………”
“因为滨松的公公对她不好。”
“哦。”
“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婆婆,仔细想来,说不定何时我也会落得跟她一样,想起来真是可怕。”
“哪里会有那样的事,小姐出身名门…………”
“不。当女人不能和自己相爱的人相知时,就会变成厉鬼。与其变成婆婆那样,还不如做弥四郎的妻子、女儿。”
“您瞎说些什么呀?”
“不是瞎说。这次少主就是回来,也不会像往常那样了,所以我打算回岐阜。人世无情,趁着还没落到婆婆那样的地步…………”
实际上,德姬正在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当然,并不仅仅是因为信康的心在菖蒲那里。在她和信康之间插进来一个菖蒲后,德姬终于明白了筑山的心。在德姬看 来,这次的大贺弥四郎之事几乎全由婆婆对公公的憎恨而起,只是受罚的仅仅是弥四郎一人而已。弥四郎罪有应得,却连累了他毫不知情的妻子女儿。而筑山夫人依 然百般为难德姬。德姬又气又怕。“想回岐阜出家,好像听到小侍从在叫我。”
外间传来说话声,两人赶紧打住。
“报。”传来一个男子粗莽的声音,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德姬一下子呆住了。她说了不该说的话。这种感觉并不是自责,而是觉得待在这座城里越久,就越有一种落入虎口的恐惧。喜奈向德姬使了个眼色,走了出去。
“奥平美作即将出使岐阜,前来向少夫人请安。”声音清清楚楚。德姬还没有反应过来,喜奈听着禀告,却似已明白。
“进来吧…………”德姬的脸上丝毫没有见面的惊喜。
美作一进来,就昂起他那端端正正、头发花白的脑袋,两眼滴溜溜地盯着德姬,扇子呼哧呼哧地拍着胸口。“敌人已经包围了长筱城,可是,不要担心,只要我儿子在城内,就万无一失。只是大热天的,我儿受苦了。”
“真是有劳您了。”
“甲州那帮东西,到底还是兵分好几路。攻打长筱的同时,往吉田和冈崎也派了人马,还在二连木和牛久保沿路放了一把火,企图阻止主公、少主靠近长筱城。”
“哦?”
“虽说敌人打着如意算盘,可是没有得手。今天的来报说,少主讨伐山中的法藏寺时,敌军将领户田左门一西、大津土左卫门时隆正要截断冈崎与外界的通路,被少主手舞银枪,杀了个落荒而逃。”
“那少主…………”
“报告的人说,少主身先士卒,威猛无比。”
“哦…………他的身体,他自己…………”德姬已决定不再为信康的事情伤心,可是,她心里依然难受。信康不爱惜自己,她十分恨他。可不知怎么,她又突然着急起来。
“少夫人。”
“哦…………听着呢。”
“按少主的个性,不会轻举妄动,您就别胡思乱想了。”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这一仗如果不胜,德川氏就完了,就去见阎王了。所以,不仅少主,就连我和我儿子九八郎,也都把命豁出去了。龟姬也一样。这一仗可不是小打小闹。”
不知何时,德姬也把两只拳头放在胸口,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么…………”美作脸上带笑,“我现在就起身前往岐阜报信,去报什么信我不能讲。如果我的信送不到岐阜,我就切腹自尽,决不再踏入三河半步。”
德姬仍然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的话说完了,您有什么口信,需要我带给您父母?”说完,美作又啪嗒啪嗒地摇着扇子,笑了起来。
德姬控制着感情的波澜,坐着发呆。信康一马当先、高声呼喝的身影突然又在眼前闪现,他身处险境,可有危险?美作出使岐阜,是去向信长求救兵,这一点谁都明白。
“少夫人,请问需要我给您父母带信吗?”看到德姬若有所思,美作停下扇子,“这次战事不仅关系德川氏的沉浮,一旦三河决口,怒涛就会涌向美浓、尾张。”
德姬轻轻点点头。这次不单是应付美作,也包含着她作为妻子,要再次把真心倾注给信康的决心。“书信比口信郑重一些,您请稍候。”
“是,还是您想得周到。”
德姬走到窗边的书桌前,坐了下来。一想到美作在背后看着,她就心慌意乱。可她还是把心一横,提起笔来。德姬写了很多,她写自己想要平平安安地生活,写 信康毅然出阵,为德川、织田两家奋勇杀敌,写父亲经过冈崎的时候,她要讲好多故事…………而大家都在等待父亲派援军之事,她却只字不提。
信长发兵救援是早就定好的事,只要意思明白就行了。德姬写完后拿给美作看。美作喜上眉梢:“到底是少夫人,这份心意实在难得。”带着那封信,他早早地出了门。
那一日,美作的身影从冈崎消失了。当然,这次不是正式的出使,也就没带众多的随从,因此,路上会遇到多大危险,谁也不知。
第三日,美作在岐阜的千叠台正殿见到了信长。
是日,信长穿得非常正式,一副威风凛凛、高高在上的样子。原来他刚刚接见了京城来的基督教徒,所以,正殿两侧站满了文武重臣。美作被传到了里面。信长环视两侧,大声喝道:“大家退下。”
“这样说话不方便,还请大人屏退左右。”
信长有点不高兴,看了一眼手捧大刀伺候在身后的森兰丸,说:“他无妨,不必退下。”森兰丸是信长的贴身侍卫,平常片刻不离。
“是。”森兰丸凛然应了一声,看了美作一眼,那目光令人想起猛禽的眼睛。
“好了,都退下了。”空荡荡的大殿里,信长声如洪钟,语气里带着点斥责的味道,“你让我支走众人,倒有点首领的派头。到底有何事,美作?看你的样子,像鬼一样。难道你想用这张脸吓唬我信长?”
美作一笑,道:“您也是鬼脸呀。”
“什么?”
“我美作即使是鬼,也是良善的小鬼,大人您却是大鬼。”
“哼。你要说什么,直说罢。”
“是。”美作应声答道,“您不要忘了,作战可要抓住战机呀。”
“哦?”
“我们主公一直认为您会在敌人攻打长筱之前派兵支援,所以,父子二人一直迎到吉田城下,可是,却不见援兵踪影。现在,敌人已经开始攻打长筱城了。”
信长一言不发,双目圆睁,盯着美作。
“大人也知道,犬子在长筱城据城死守,如果稍有闪失,就会断送性命。”
“…………”
“因此,这次我才被派为重要使节。不知大人----”
“够了!”信长大喝一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家主公说如果长筱陷落,敌人就会像冲破堤坝的洪流一样势不可挡。”
“美作!”
“在。”
“你儿子就那么没出息吗?”
“如果说犬子没有出息,大人至今还没出城,这又是为何?”
“这个混账王八蛋!什么狗屁洪流,不但从甲斐流出来了,就连伊势一带也危险了。河内、摄津也不能大意。”
“哈哈哈。”美作突然笑了起来,“我不是来听您讲这些的。三河、尾张大坝决口跟伊势、河内、摄津的小堤决口可不一样。现在三河既没有人质,也没有使者,是大洪水。这些大人不可能不知,可为何还那样斥责别人?如果只是想试试我的胆量,那就太无聊了。”
“好厉害的一张嘴,那么,你来到底想说什么?”
“请大人速发援兵。”
“立即发兵是不可能的。这就是我的答复。”
“那么,何时发兵?”
“我若回答不知,你会如何?”
“哈哈!”美作又一次笑了,笑得很古怪,“我做了使者,可并非怕死鬼。我早就作好准备了。如果不懂得这点,我半步也不会踏入这里。”他声音响亮,如同惊雷,信长身后的森兰丸都不禁探出身来。
“你在这里,一步也不许动。”这次是信长大笑起来。
“一步也不许动?就这样对待我这个糟老头子吗?”
“说的是。”
奥平美作头发有些乱,可他全然不顾:“岐阜的千叠台,对于我贞能来说,是最好的死地。”
不知信长在思考什么,他凝神望着天空,声音突然低了下来:“美作。作战固然有战机,可也应相时而动。”
“您这么说,是不是有什么锦囊妙计?”
“我一旦发兵,如果耗费时间过长,原本不是敌人的人,也会变成敌人。你说,是不是这样?”
“这个,美作也明白。”
“因此,一旦决定出发,就必须要胜。讲到具体安排,不到万不得已,三河那边不用考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信长的语气由刚开始时的强硬转为舒缓。美 作对信长的脾气了如指掌,一旦对方发起火来,他是一步也不会让的。一旦让步,信长的火气就更大。如果寸步不让,他就会缓和下来。
“美作,你认为我到底带多少兵合适?”
“这个…………我不敢讲。”美作也换了口气。
“七八千怎么样?”
“七八千?那么,多少火枪?”
“我想得五六百吧。”
“五六百?哈哈哈…………”这次是信长奇怪地笑了:“那么,你认为五六百够吗?”
“怎么,大人取笑我?”
“我想起码得三千五百支枪。而且,现在大和的筒井、细川等也正在派人搜集火枪。”
“三千五百…………”
“这些火枪如能阻挡武田的骑兵,我们就胜利了。美作,信长是不会眼看着三河的亲家有难而坐视不管的。”
奥平美作不禁低声哭起来:“刚才言语不周,多有冒犯,恳请大人原谅。”
“我明白你的心情,到底是家康,真是煞费苦心,把你这个小鬼派了来。”
美作抬起花白的头,仰天痛哭。他也不知为何流泪,只觉得儿子正在长筱苦苦抵挡敌人大举进攻,其身影若隐若现。信长看到美作流泪,不禁转过脸去,骂道:“美作,你哭的样子太难看了。”
别人怒他则笑,别人哭他则怒,这是信长的秉性。尽管知道这点,可美作还是止不住眼泪。这场战役,信长比家康还重视。他甚至把火枪借给筒井、细川两家,就是再好不过的证据。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