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五年五月二十七,丰臣秀吉从萨摩撤兵回博多。从五月初八在太平寺与岛津见面始,一共花了二十日善后。秀吉至此方松了一口气,而岛津也该心平气和了。
岛津义久把秀吉迎入鹿儿岛城,用三女龟姬为质,随行到太平寺的老臣岛津征久、岛津忠长、伊集院忠栋、町田久倍等,也都派来了人质。可是,当岛津要把城交出来时,秀吉却拒不接受。“不要使赖朝公以来名扬四海的岛津氏荣耀受损。”
秀吉尊重武将,平息了岛津的不满,事实上,这对于后来之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秀吉此次远征不仅平定了萨摩一地,还把大隅给了义珍,把日向的大半给了义珍十五岁的儿子久倍,家久、征久等人的领地也都安置妥当。连顽抗到底、坚持不降的新纳忠元、北乡一云等人,秀吉也都加以宽恕。当动身离开萨摩之时,秀吉的心像在炎夏之时吹过凉风那么爽快。
五月二十七,秀吉离开萨摩,自肥后经筑后,再进入筑前。整个九州都已经遂心如愿处理完毕。在往博多的途中,秀吉开始考虑此番该如何论功行赏。他认为自己是个英雄,格外神采飞扬,不论走到哪里都喜气洋洋,不时停下轿子,与商家、农夫谈笑风生。
进入肥后,越过球磨,由八代朝隈庄而去。秀吉令人打开轿门,让海风尽情吹过。正在他满足地假寐时,突觉眼前闪过几道白光。
秀吉睁开眼,原来是包着白头巾的女人慌张地穿过树林。洋教的女人?秀吉这么想着,忽然想起利休说过的话,忙令轿子停下。“他们在做什么?那边树丛好像是本地镇守辖地。”
随轿的增田长盛慌忙过来禀道:“大人,是暴乱,我们赶快离去!”
“暴乱?”
“是。看来这附近还在持续着一场战事。”
“那些包着白布的人是洋教徒?”
“是,连女人们都上阵了,不过,对我们大概不会有敌意。”
“拿鞋来。若是靠近他们有麻烦,就不靠近。可我一定要了解这里的百姓之事。”秀吉说着,用折扇遮住脸,就要抬脚出轿子。近侍只得备好草屐。
“真奇怪,男人比女人多得多,但那些男人都在破坏神社。”增田长盛一脸苦涩地跟在秀吉后面。
秀吉走进古松的树荫下,停住脚步。他隐在树后,想暗中观察动静。那片林子距官道有近二町距商,关白大人一行正通过这条路。可是村民们对此,毫不在意,拼命毁着神社,秀吉百思不解。他们不可能不知,可是究竟在干什么,以至于对我关白大人都不屑一顾?
若是暴乱,领民就定是对领主不满,可是此中却似隐含他意。平定了九州、凯旋而归的关白,难道不能对此作出裁决?秀吉正想着,增田长盛在一旁道:“他们乃是白木妙见神社领内的百姓。”
不远处,包着头巾的女人们很快围成一圈,纷纷合掌祈祷。男人们则迅速砸烂了神社。那些人表情并不激愤,只是冷冷地做着这一切,令人难以接受。
“却是因何起乱事?”
“属下不知。”
“定是因对神官反感才起乱事,去,叫领头的来!”
“大人见谅。”
“怎的了?”
“大人,还是不惹他们的好。”
“长盛,这一带的新领主,人选我还未定,应听听百姓的意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说不定我可主持公道。哼,破坏神社总是不该。传他来!”
说着,秀吉选一个阴凉处,叫人摆上折杌,“先令他们停止暴行,带两三名领头的过来。”
秀吉只要话一出口,任谁劝谏,也断难改变主意。增田长盛只得走上前去,让他们停止暴行。可那些人根本不睬他,继续祈祷、破坏。长盛的随从跳起来抽出刀威吓,秀吉离他们远,没听到说什么,不过,他知他们是想阻拦暴民。
一个女人、两个男人走了过来,他们跟在长盛后面,满脸不服,准确地说,他们是被强行拉了过来。秀吉挥动折扇,注视着他们。
“关白大人在此,老实些!”长盛随从喝道。
那三个人相当沉着,对视一眼后,在胸前画个十字,双膝并拢施了一礼,却并无平民百姓初见关白应有的热情和感动。一个男子四十岁左右,不卑不亢,另一个则年轻些。而那个妇人二十多岁,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是这附近少有的皮肤白皙的女子,因为包着白头巾,眉眼并不甚清晰。
“回我的问话,莫要怕,先从你开始,一一报上名来。”秀吉对那年长的男人道。
“是,小人叫安德烈田口。”
“安德烈?没问你的洋名,说真名!”
“小人现在有了信仰,就把俗名全忘干净了。”
“哦?那就免了。年轻人,你呢?”秀吉转问年轻一些的男子。
“小人叫约翰。”
“你也把俗名忘了?”
“回大人,忘了。”
“这位姑娘呢?”
“民女玛达蕾娜。”
“哼!你们在暴乱?安德烈,你是主谋?”
“是。”
“听说你们乃是妙见神社领内的百姓?”
“是。”
“领内的年赋是多少?”
“四公六民(四分交于朝廷,六分留于百姓)。”
“年赋倒不算苛。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劳役或征敛吗?”
田口慢慢摇头,“倒不是因为这事引起。”
“那是因何?”
“他们强迫我们改变信仰,否则就要把佃种耕地收回。”
“哦?”秀吉一时无法判断谁是谁非,沉默起来。意欲让佃户改变信仰,倒也不无道理。但如不照办就要收回耕地,器量则未免过于狭小。不过,对于神官而言,佃户信奉其他宗教绝非好事。
“即便撇开信仰,仍然可以尊敬神官,何不这样说呢?”
三人对视一眼,又画十字。
“想说就说吧!我会谅解你们。我原本就是你们的朋友啊!”秀吉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微微笑了。可他们能领会吗?
“关白大人天生就和我们的信仰一样?”那男人两眼放光,探身问道。
秀吉本想说自己与他们同样出身农家,但他们误解为信仰相同了,不过秀吉丝毫也不在意。若让他们畏惧自己,以致不敢直言,反而不好。关怀他们,让他们说真话,即使有误解,秀吉也不会在意,遂道:“对!一样!神官做了什么事,你们大胆说。”
“大人!”男人眼里闪着希望的光芒,“长崎的巴杜雷神父说,要把金钱献给可怜的病人,小人那样做了,神官却恼了。”
“哦。”
“这也难怪,因为他被魔鬼附体…………”
“魔鬼?”
“是的,魔鬼告诉他,年赋减少,都因献给天主了,不如把土地收回,让别人耕种。”
“那你们怎么办?”
“我们先是一笑,后来告诉他不可那样做。”
“神官不答应,你们怎么办?”
“我们和巴杜雷神父商量过了。巴杜雷先生让我们把这附近的神社全部毁掉。这么做了,恶魔才能悔改!”
“那个叫做巴什么的,是哪里人?”
“西洋来的洋人。”
“听了他的话,你们便开始破坏神社?”
“是,已经开始了,只有这样才能进天国。”秀吉不解地歪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看出对方已经放松了警惕,对他裉有好感,可是,他还是没明白他们的话。“你们不是暴乱吗?”
“不,这是勇敢的行为。”
“可是,若我的家臣----新领主对你们不满,怎生是好?”
“大人是说,新领主大人也是恶魔?”
“不,即使信仰相同,也必须公平。”
“信仰相同的话,我们就放心了。神官即使求助于他,我们也一定会立于不败之地。”
“你怎知道?”
“我们发誓,即使教友是大名,也与我们平等,打仗时会马上从神国调来大枪大炮,即使因此殉教,也会因为忠于主而升上天国。”
秀吉忙抬手止住那人,“所谓神国,是哪一国?”
“就是巴杜雷神父的国家,在大海彼岸,有很多神国,都比日本国强上百倍。”
秀吉突然噤口了。比日本国强过百倍的神国?这话就如往他脸上啐了一口。这些农夫怎会有这种想法,定是传教士灌输的!他们说只有把神社捣毁才能拯救神官,着实让人诧异。秀吉本没有明确的信仰。他崇拜神佛,不过是想借助神力显示自己的威风。他确信自己现在走的是正义之途,神明自会显灵。
这些百姓的口气,竟如当年比睿山的僧侣。他们的表情并无一丝恶意,很是平静。
“另有一事要问你,”良久,秀吉蹙眉歪头,严肃道,“倘若新领主和你们信仰不同,而是信奉神佛之人。与你们所说的神国发生战事,你们会站在哪一边?”
年轻人昂然回答:“我们当然不能与恶魔为伍,不然会下地狱!”
“那么…………”秀吉逐渐觉得喉头干渴,“信奉神佛之人都是恶魔,一定要下地狱?”
“是!”
“田口,你年纪较大,母亲可还健在?”
“啊?”那人有些惊慌,“小人的母亲已于八年前的冬天去世。”
“八年前…………那么,你母亲也是洋教徒?”
“不是。那个时候,巴杜雷神父还没来传教。”
“你母亲信奉佛祖吧?”
“是。”
“那么,你的母亲是恶魔,下地狱去了。你想和去了地狱的母亲分开,去天国?”
田口沉默,一时无言。
秀吉大声道:“你真是好生冷酷无情的儿子!只想自己去天国,对母亲弃而不顾!”
“不,这…………”
“那么,总不能把你母亲当恶魔?”
“是,母亲是…………”
“她不是信奉佛祖吗?”
田口哑口无言。正在此时,那个女子突然扯下白头巾,发疯似的大叫:“我要做恶魔!”
“要做恶魔?”
“是…………是!民女母亲也在地狱…………”
“你在说什么,玛达蕾娜?”
年轻人慌忙阻止她,但她仍断然道:“对!民女即使去地…………地狱,也要和母亲在一起!”
秀吉目光如箭,注视着她。女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拨开慌忙前来阻拦的年轻人,眼睛血红。她喃喃道:“叛教就得下地狱。但不去地狱,就见不到母亲…………”
“玛达蕾娜!”
“不,我要到母亲身边去陪伴她才行。母亲,原谅女儿!女儿以为母亲去的地方是天国…………”
“喂!等等!”
“不得胡闹!”
年轻人正要站起身,长盛严厉地斥责道,“大人在此!”
年轻人被他喝住,伏下身去,可是姑娘就这样跑开了。
“不要管她,长盛!”秀吉喝道。
“是。”秀吉看着姑娘在毒辣的日头下突然跑开,不由很是欣慰。她并未疯癫,定是想起了离世的母亲。他渐渐对面前的两个男子感到厌恶。
“可悲啊!”田口道,“做母亲的都想让自己的女儿升上天国。”
“你真这么想?”秀吉道。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