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秀吉公布了妹妹朝日姬将于天正十四年四月二十八离开大坂,嫁到德川家的消息,他要在离开前一夜,令大坂的大街小巷都挂满用于庆贺的灯笼。大小商铺的主人都用丰盛的晚餐招待附近的亲戚,让伙计们休假,以便去欢送翌日送亲的队伍。
百姓的反应如此热烈。或许是实行新制以来,当上奉行的浅野长政或石田三成体察到主公之意,对商人下了这道命令。
这天晚上,京都的茶屋四郎次郎也接到淀屋常安的邀请,特地来到了大坂。淀屋的客人,有堺港的纳屋蕉庵等大商家,还有为了到这附近卖土产而在河边建仓库的诸大名家臣,计四五十人,大家熟稔地喝酒聊天。
话题当然以这次的婚礼为主,开始时众人很慎重地祝福关白家的喜事。酒过三巡,话题就扯远了。有人说,此次事件中最悲惨的,便是失去了前夫的新娘朝日姬,也有偏袒大政所的人道:“不,大政所比朝日姬更悲伤啊!”
“不管怎么样,为了天下,必须这么做才行。这也是可喜之事。”也有人像秀吉那样“胸怀天下”。
“哼!这分明是小牧长久手之战的延续啊!”还有好谈军略之人,认为这只是表面上收起刀枪,暗中的较量仍在继续。
“不,不,战争结束了,两家已结亲。妹婿听从内兄乃是天经地义,又不是做人家的家臣,不存在面子问题,真是一件值得认真思量之事啊!”
商家和武士在一起喝酒、议论,但并没有得出什么有价值的结论。可是,当淀屋引以为傲的年轻侍女们穿着华服,来到放着三十多座烛台、一百叠大的房间,替大家倒酒时,茶屋突然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想法:小牧长久手之战还远未结束!他来这里之前,曾无意中想道:这场婚礼,究竟是关白的胜利,还是家康的胜利?可是现在立刻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胜利者乃是别人!
这令他感到吃惊。胜利者既不是秀吉,也不是家康,其实是云集于此的商家。在以武功论成败的乱世,不过一介商人的淀屋竟有这么大的居所,豪华到令人无法想象。连家康都很少同时点上两百根蜡烛,这里竟是蜡烛如林,而且寻来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女子端茶递水。这究竟是怎么了?
武士如蜜蜂般拼了性命夺取的果实,却落到他人手里。其实,吮吸着太平之蜜的不是另有其人吗?从山崎之战开始,淀屋常安就心向秀吉,那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作出的选择。现在常安富可敌国,他河边的仓库超过一百间,船只店铺无数。每天有上千艘船出入的大坂,不知贡献了多少“蜜”给常安!不只常安一人,万一德川氏在争斗中败去,秘密为德川氏奔走的茶屋,也会选择以商人的身份去过一种富裕的生活。
“哦,纳屋先生!”茶屋来到坐在上席、比他大六岁的纳屋蕉庵面前,道,“淀屋真是非比寻常的商家啊!”
“是啊!”蕉庵把杯子递给他,道,“如取得操纵米价的权力,他还会大大获利呢。”
“这个大厅比大名的屋子还奢华呢!”
“哈哈,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所谓大名,便是像蜜蜂般拼命的武士,和聪明的商人哪能相提并论?”
“这么说,商家比武士更有本事了?”
蕉庵确认了身边没有武士之后,才道:“乱世乃是武士的天下,太平之时则由商家主事。但商人如果目空一切,武士就会怒而作乱。权力是武士的,利益是商人的,双方不谐不行啊!”
“正如先生所言,这是可以避免战争的婚姻啊。”
“民间好像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
“两家之间也会因此没有权力纷争了?”
纳屋蕉庵好像有些怀疑地看看茶屋,接过杯子,“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刚才有人说,如此一来,小牧长久手之战就彻底结束了。”
“哦,这事。”蕉庵轻轻道,饶有兴致地啜了一口酒,“双方在此事上是有胜负的!”
“哦?”
“对,这一回,怎么说呢,”蕉庵降低声音,探身出去,“这次是你的主人----家康公大获全胜啊。”他小声地说着,又一次谨慎地环视四周。
听了蕉庵口里说出这等话来,茶屋很是不以为然,“我看未必…………”
“那么,是关白大人?”
“不!”茶屋控制着自己的酒量,以防喝醉,“鄙人以为,在这场战争中取胜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是,天下太平后,是希望太平的苍生得胜。这不就是先生所说的大势吗?”
“哈哈。”纳屋蕉庵高兴地笑着,连连点头,“正如你所言。可是仔细想想,最可怜的却是出嫁的朝日姬。”
“是啊。”
“她自己大概没有意识到,她的出嫁避免了一次战争,使得黎民百姓甚是高兴。”
“没人告诉她?”
“这么一件不可随便出口的事,谁敢告诉她?”
“哦。”
“随意出口,必会引起误解,譬如说武士如蜂,吸蜜的乃是商人云云,堺港人就会遭殃。”蕉庵忧道。
“哦?”
“堺港人必须不断认清时势,可是好好梳理时势,以便从中获益,是须讲究方法的。”
“是。”
“若是德川大人,与他说朝日姬的事,他马上就会明白。可是,关白大人却不一样。”
“不一样?”
“向关白大人说时,一定要反复推敲----二人性情不同啊!关白之法,是前所未见的高明做法。若对他说朝日姬可怜云云,他定会动雷霆之怒。他最无怜悯之心,态度强硬,说一不二,此次令妹出嫁便是一例。别人说什么都没用。总之,峣峣者易摧,秀吉输不起,他雅量不够。”
“先生这么一说,朝日姬更值得同情了。”
“故,明日我会眼中含泪、心中合掌送她。”
大厅中央有八个女子不停地跳舞,一百叠大的酒席杯盘狼藉。女子们表演完后,主人淀屋常安晃着肥胖的身体,来到纳屋和茶屋二人身边。他让侍女先把托盘放到纳屋面前。“多谢光临,纳屋先生!托堺港人的福,我也喝一杯吧。茶屋先生和我们今日都甚高兴,还是说几句贺辞吧!”淀屋拿起酒壶倒酒,满怀喜悦道,“来,茶屋先生也干一杯!”
“多谢!不过,我已经喝太多了。”茶屋赶紧从淀屋手里接过酒壶,给淀屋倒酒,心中突然想到,秀吉取了天下之后,眼前之人方是最大的胜利者。
虽然蕉庵及其他堺港人在和海外的交易中赚了不少银两,淀屋却包揽了海内的买卖。此后若秀吉和家康携手,使得太平持续,不知淀屋将会富贵到何种程度?
秀吉定会令天下大名来大坂置地建宅,如此一来,大名会各自从领地运来当地产物,然后经这些大商人之手,筹措经费。如此一来,大坂的大商家将坐收渔利。当然,这笔莫大收益的零头就可以使堺港更为富庶,真是令人吃惊。
“纳屋先生,我私底下向您请教,堺港人这次要拿出多少礼金奉给关白大人呢?”淀屋漫不经心地问蕉庵。
茶屋听了,大吃一惊。他还不具备为关白奉礼金的资格,也没想过这个问题。想来也是,若没有这些支出,这里岂不是黄金遍地了?
蕉屋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这些事完全委托给宗易先生,宗易先生会明白此中轻重,适时调整。”
“哦,宗易先生已成了关白大人得力的心腹啊!”
“就是。现在必须提醒关白大人,不要只关注这类奉礼,应尽可能积蓄可以用在海外的黄金。故,既可能送金银,也可送茶壶茶杯之类的名器。”
“茶壶茶杯?”
“是!关白大人对这些甚是欢喜。哈哈。”
茶屋又不自觉环视着四周。他刚被礼金的事吓了一跳,现又听到纳屋蕉庵漫不经心地说,要用茶杯或茶壶为贺礼。这么看来,堺港人以茶人的身份潜藏在秀吉身边,逐渐势大,他们一面谈论茶道,装模作样地说些雅事,一面瞒着秀吉,只愿少使些金银,真是费尽心机!
但是,这一晚没有更进一步谈论这样的话题。宴会持续到子时左右,茶屋和蕉庵就宿在淀屋家。
翌晨,他们二人也加入了拥向城池大门道贺的人群当中,一边看热闹,一边跟随队伍前进。这一日,天空灰暗,毫无雨意,闷热的空气笼罩着人群。
淀屋常安当然不可能和他们一起夹杂在人群中。他是大坂商家的首领,一大早就去了商家的会馆,左右逢源。
“茶屋先生,人真多啊!”
“是,在下一想到偌多的百姓都在期待太平,就心痛欲裂。”
“茶屋先生,你定要长命百岁。即使下一个时代不是关白大人的,也必属于你茶屋。”
“先生说笑了。”
“我会活下去。太平定会持续下去。”
“是。”茶屋像孩子一样回答道,但是,他还没完全理解蕉庵的意思。
两个人不知不觉被众人挤到大门口左边的空地上。这里特别用绳子圈出一块地方,是为了大商家和他们的家人不被拥挤,能清楚地看见送亲的队伍。
辰时四刻,送亲队伍出城,最前面的是骑马持枪的富田左近将监知信和北政所的妹婿浅野弹正少弼长政。接下来是一百五十位盛装的侍女,后面有十二乘长柄轿,之后为十五乘钓轿。伊藤丹后守长实和泷川丰前守忠佐在轿后护卫,其后是价值三千贯的嫁妆,以及举着印有家徽旗帜的长长队伍,两匹满载金银的马装饰得甚是耀眼,项上的铃铛叮当作响。走在最后的,乃是一直为这门婚事奔走的织田有乐、泷川雄利和饭田半兵卫。队伍井然有序。
当这支超过两千人的队伍在茶屋四郎次郎面前通过耐,茶屋几近茫然。他想象不出坐在最前面的长柄大轿里的朝日姬,会是何样表情。
四周洋溢着的喜庆气氛,与婚嫁之人的心情完全不合。
据茶屋查知,这门婚事经过了多次商谈。
秀吉对家康派来的使者----天野三郎兵卫意见甚大。他怒道:“商议如此重要的婚嫁,却支个不甚了了的人来,是何用意?赶快换人,派酒井、本多、神原来!”因此,京都的使者小栗大六紧急赶回滨松,把事情报告给家康。可是家康就是家康,断然道:“如此令人为难,莫如中止婚事,传天野回来!”
织田信雄、有乐和泷川雄利三人一听,大惊失色。“大人如此说,我等岂有活路?请原谅关白大人的一时之言。”
茶屋非常了解家康,他明为力顶,实为巧取。这样一来,不喜秀吉的家臣和北条父子也都满意了,秀吉那边的大名也定会重新评价家康。
家康把原本定于四月二十八举行的婚礼往后推迟,四月二十三才派最是反对这门亲事的本多平八郎忠胜进京。忠胜一抵京城,秀吉就给他设了一个颇令人费解的圈套。
秀吉在内野的宅第正式接见忠胜。当日夜,他微服来到忠胜的下处。这便是秀吉大胆的性情。他谈着长久手之战,送忠胜一把相州贞宗的短刀及藤原定家的小仓色纸,还给他先前并不喜的天野三郎兵卫康景送了一把高木贞宗的刀,确定了婚嫁事宜。
茶屋甚是明白双方的苦心。他不得不深深感叹,时势真的变了!秀吉和家康都认为定要争取太平,这在五六年前真是不敢想象。但今日这支队伍却是打开一扇太平之门的钥匙。可是,朝日姬是不是也意识到了,天下大势与她不幸的婚礼联系在了一起?
茶屋想着,对从眼前经过的队伍里的朝日姬暗道:“请忍耐,这是为了挤在这里送行的人和天下苍生。”
朝日姬端坐在大轿里,从京城到近江。从美浓进入尾张的清洲城之前,她始终呆呆地坐着,神情木然。道路的两侧挤满了迎送的人群。她刚开始看到这些人时,心中愤然。她觉得每个人都茌取笑,取笑她不能挽救共同生活了多年的丈夫,反而浓妆艳抹地出嫁。她实无法平静下来。
“那是佐治日向守的妻子吗?”
“不,现在是德川大人的夫人了。”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