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秀吉心情愉快地听黑田孝高禀事,身边,是召唤而来的淀夫人。她双颊如酡,娇艳无比。在旁掌灯的,则是服侍淀夫人的飨庭局。
“哦,氏政果真是这么说的?”秀吉在小田原城内的下处,听人禀报氏辉和氏政切腹自杀时的遗言,神色从容自在,毫不惊讶。
天正十八年七月初五,北条氏政、北条氏辉、松田宪秀、大道寺政繁等人,同意秀吉的条件,决定开小田原城门投降。初六,德川家康率兵进城。初七,诸将进入家康的营地,家康则于初十亲自巡查小田原城。
家康在巡查之时,氏直属下一些得以幸免的族人,已投奔了泷川雄利。城内的氏政、氏辉则移往医士安栖的住宅,于十一日切腹自杀。切腹之时,氏政毫无悔意,高声咆哮:“羽柴秀吉迟早会步我后尘。人生不过一梦,有好梦,也有噩梦。到最后,人人都是一死。”
黑田孝高不怀好意地将详情禀报给秀吉听,秀吉却并不在意。“这不过败者的哀鸣!他是没有好梦之人,是不是,夫人?”他对此一笑置之,继续高兴地谈论着即将前往镰仓、在八幡神社祈求武运,及前往奥州诸事。只是,他心中却无表面那般快活。
当年,秀吉得知柴田胜家***,或是织田信孝自刎之时,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人生如梦,难以捉摸,谁能把握去来呢?氏政切腹自杀使他产生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奇异联想----一个妆饰得甚是华丽的年轻武者,坐在榻榻米上,盯着插在腹部的短剑。这名年轻武者,有时像是在内海野间御堂怀着对秀吉的恨而死的信孝,有时则又变成长大后的鹤松丸。
“难道如我,也会有氏政那般结局?”秀吉颇有自信,但他对爱子却深感不安。为了隐藏不安,秀吉总会表现得比平常更为快活。
黑田孝高似看出了他的心思。“大人,”孝高道,“小田原的事情已告一段落,但是对于那个在您面前出言不逊的本多作左,大人打算如何处置呢?”
秀吉惊讶地看看孝高,莫非此人又要多话?但他知,事情一经提出,必不会轻易了结,遂佯惊道:“本多作左卫门,他怎的了?”
孝高笑了笑,又急忙敛容道:“他乃德川重臣,曾想火烧太夫人!”
“噢!那事我几乎忘了!”
“哦?那是因为大人胸怀宽广。但从天下大名到步卒,无一人能忘记此事。”
“哦?”
“全天下只有一人敢漠视大人的权威,不仅想恐吓、火烧大政所,还在骏府城目无尊长地辱骂大人您及德川大人。真是茅坑里的石头!”
“官兵卫,你认为他是真想火烧大政所,还是想揶揄我一番呢?”
“这还用问?这是有目共睹的。”
“日后家康恐会重用此人。”
“他的武勇和俸禄皆在众人之上,在攻击下田之时,也曾于海上指挥军队,树立功勋。”
“你的意思是,我应褒奖他?”
“这…………虽然大人有此意,但您若这么做,恐怕会传言,说关白大人奈何不了他。”
秀吉不悦地瞪了孝高一眼:莫非这厮真想揶揄我一番?但孝高说得不错,秀吉想表现自己的宽大心胸,但若特地对作左加以褒奖,必定会有不好的影响。“哦?此事我几乎忘了。既然你提出来,必然有些想法,何不说来听听。”
“哈哈,”孝高笑道,“大人,您真精明,但您若不亲自处理,德川大人恐怕也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是。关东新颁甚是广袤,作左原为冈崎城代,必有相当的俸禄,才能使之心服。”
“言之有理。”
“如此一来,作左必经常去大坂城。”
“那有何不好?”
“在众公卿大名面前,他说不定又会做出什么失礼之事。哈哈,他是个不知轻重的人,虽然这种人难得,但也挺叫人担心。”孝高虽然在笑,一双眼睛却不怀好意地看着秀吉。
秀吉不悦地瞥了他一眼。他知,孝高并非真的在询问将如何处置作左,而是冷眼旁观,看他如何制裁。秀吉心如明镜,他不会让孝高得逞,遂严肃道:“老实说,我原本打算将三河交给作左,当然这只是打算。”
“大人应该放弃这个念头,让他切腹!”
“要么赏之一国,要么令他切腹,官兵卫的想法果然世间少有。如果是你,你将如何处置?自从竹中半兵卫逝后,你一向自诩为当世智者。我想见识见识你的智慧。”
“我和大人相比,有如萤火与太阳。”
“不,不,若你比我好运,当然也能得天下。你尽管说。”
“哈哈哈,”孝高笑道,“那么,在下就一说,但在下的才智哪及得上大人万一。”
“官兵卫,这样好了,你明日去向家康传达我的意思。”
“是。怎么说?”
“你应明白我的做法,就把你知道的告诉他!好,就这么定了。”
“这…………”孝高叫了一声,不解地搔着脑袋。他原本打算揶揄秀吉,此刻反而被将了一军。如此一来,他须把作左卫门的事处理得八面玲珑。当然,他并非全无打算,只是不便说。
“嘿!”秀吉一边得意扬扬让淀夫人斟酒,一边改变了话题,“镰仓之行是不是已经打点好了?”
“是。一切都照大人的吩咐打点好了。”官兵卫回道。
“那么十五日左右送夫人西行,我也应出发了。”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不,还有一事未好。”
“什么?”
“家康对赖朝公在镰仓建立幕府的详情,听说是从《吾妻鉴》中得悉。”
“是。”
“氏政送此书给家康,但听说你也送他。你为何要送他此书?莫非希望家康变成赖朝公?”秀吉言辞轻缓,话中之意却如利剑,孝高一时脸色大变。
他深知秀吉看似对家康十分亲切,内心却防范得紧。而家康表面上虽然很得秀吉赏识,却处处艰难。
“这…………”孝高装出笑脸道,“在下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大人…………在下把《吾妻鉴》送给德川,自有用意。”
“哦,你为了我?我倒不明,你说说。”
“是这样,德川大人虽无法与主公相比,但在众大名中也算是独树一帜。”
“不错。内府等人根本无法与他相比。”
“他便问我,大人打算安排谁在他移封关八州后驻守会津?”
“哦?”秀吉面露疑惑之色,向孝高举起酒杯,问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是已安排蒲生了吗?”
“不错,所以在下告诉他,大人对上杉和德川均无戒心,而是希望他们能齐力压制住蠢蠢欲动的伊达,故请他读《吾妻鉴》以了解关东,与蒲生共制北方。”
“哈哈哈。官兵卫,佩服得很,不愧是军师,不,应说是大谋士。”
“不敢。在下这么做,是为了助大人平定天下。”
“官兵卫,你先别太得意。既然提到伊达,那么你认为当今天下,谁最不能掉以轻心?”
孝高不解秀吉何出此问,他慎重地沉思着,双眼看着烛台,道:“这…………应数德川吧!”
“其次呢?”
“伊达政宗。他是所谓好事之人,精力旺盛,永不安分。这种人,天下总有一两个。”
“这么说,还有一个?”
“另外一个便是九州的岛津。”
“我不这么认为。”
“大人认为是中国的毛利或藤堂了?”
“不,不!”
“…………”
“这个人便是你。”
“大人真会说笑!”
“这世上总有些不安分之人,对吗,官兵卫?”
一直沉默的淀夫人,突然笑了出来,“哈哈,分出胜负了!大人,您胜了!”
此日,小田原当是一片凄风苦雨,虽有两名重臣尚未处置,但氏政和氏辉已经切腹自杀。但并不是死几个人就能解决一切,还当有更多的人随他们切腹,若不殉死,必定因道义而挣扎、痛苦。然而,此处却一片欢声笑语。秀吉、淀夫人和孝高,下人及众侍卫,无不满面喜色。
秀吉听淀夫人的一番话后,捧腹大笑,“官兵卫,我只是说笑,我明白你的意思。”
“大人这玩笑可开大了!长政还是个孩子时,在下就跟在他身边,掌控他们父子的命运。”
“哈哈。好了,好了。我知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我,确实颇为辛苦。”
“大人能知最好…………不过,刚才在下真是虚惊一场。”
秀吉看着孝高那颗在荒木村重城内被囚时秃了的脑袋,觉得甚为可笑。信长有时叫秀吉“秃鼠”,然而秀吉认为称孝高为斑鼠更为合适。“官兵卫,我还想借你的才智一用。”
“只要不是说笑便好。”
“有关公子的事。”
“鹤松丸公子?”
“不错。现在我把他交给大坂的北政所照顾。”
“哦。”
“他称北政所为大妈妈。”
“大妈妈?好乖巧的称呼!”
“但是,淀夫人说回去之后,便把他要回。你想到时这孩子会不会不愿离开北政所?”
“主公欲把公子带回淀城吗?”
“我是有此想法,想问问你。”
孝高十分无奈,他不愿谈论此事。但若不如此,兢失去了表现的机会。其实他并非没有应对之策,此策一出,秀吉许对他刮目相看。
“大人交给我吧。”孝高拍拍胸脯道,“大人可以保持沉默,在回到淀城之,在下会让公子回来。”
但孝高并无良策,只是若不如此,恐怕无法收场。
淀夫人对孝高嫣然一笑。
秀吉在淀夫人出发之后,也于七月十六离开小田原,朝东而去。淀夫人离开一夜城后,十五日在沼津投宿。秀吉令毛利氏部将小早川隆景和吉川广家,准备三十头牲畜搬运物什,并安排挑夫六百,护卫、随从若十。一行人足以让沿路观者钦羡不已,但和秀吉东征的队伍比起来,就微不是道了。
从天正十八年七月到次年八月,乃是常胜关白秀吉是生最得意之时,却也是他命运的转折,因为,他最疼爱的鹤松丸于天正十九年八月病死。人生吉凶祸福,总是难以预料。
当然,现在的秀吉对一年后爱子夭折之事毫无预见。他自认为平定了天下,拥有年轻的侧室,又有子嗣继承衣钵,可算是最幸运的人。而今,他又将离开小田原,前往镰仓,怎不春风得意?
往镰仓的道路早已清扫干净,准备迎接王者。秀吉所到之处,大名争相奉迎,天下已无一人敢生二心。
秀吉打算让家康移往江户,蒲生氏乡驻于会津,同时将未遵从命令的陆前的大崎义隆、葛西晴信,以及磐城石川昭光、白河结城义亲等人,一一除封放逐。骑在马上,秀吉思索着要将南部七郡赐与南部信直,让佐竹义重和义宣移往本领,伊达政宗移往米泽,以均衡彼此势力,使之不敢妄动。
沿途之上,右边是广阔的大海,左手是绵延的群山,它们似为秀吉而生。沿路迎接的百姓、天空、大地、清风、花草…………甚至太阳,也似都在向他欢呼。
从藤泽出了片濑,经过赖朝、又经兄弟相争的腰越时,秀吉觉得自己即如传说中的神人一般。他把随侍在旁的宇喜多秀家叫来,道:“赖朝有何了不起!”
这话来得突然,秀家只得朝天一拜,“一路上,风和日丽,大概是知道大人要到来吧!”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