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一词,为茶道之人重视并引以自戒。然世俗之辈却只在表面装出空寂之态,内心绝无空寂之实。徒具空寂外表之茶事,糜费无数,炫耀珍奇,此番空寂风流,不要也罢。”
《禅茶录》里的这段话,似乎就是特意写来讽刺丰臣秀吉的。不但千利休对此大为反感,他的对头石田三成也感到十分棘手。三成四处宣扬秀吉是真丈夫。这位稀世的英雄只有始终表现杰出,才能作为拯救乱世的太阳之子万世流芳。因此,利休与其背后的那些商人,在三成看来都是些老奸巨猾之辈。
茶人们携以“空寂”为名的灰黑色银质茶具,进入秀吉的奢华世界,并与之对抗。他们并非毫无目的,而是别有用心,想借机向人们夸示,内在的品质才更有价值。他们明里对秀吉俯首帖耳,暗地却一次次背叛,并不断扩张势力,正如他们做买卖的手段。
正因为有秀吉的奢华,才会有“空寂”;正因为得到秀吉重用,利休才能名扬天下。因此,他理当对秀吉感恩戴德,可是他偏偏出言不逊。因茶道不同,而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实非利休所料,亦为人世之悲。
天正十八年九月初一,秀吉凯旋返京,他嘹望着到山科迎接的朝臣长长的队伍,回头对石田三成道:“治部,我们可算是回到京城了。”虽然秀吉今日装束的奇特不逊于出发之时,不过已无人觉得可笑或奇怪了。秀吉的风格彻底主导了时世。
“正是。让公子久等了。”
“他又长大了些吧。真想早点见到他,却不能先去淀城。这些尘世规矩还真是麻烦。”说到这里,秀吉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蒲生要是能顺利把事。办就好了。”
三成沉默。
“要是不能办好,我会被利休笑话。”
“大人,您不必把居士的事挂在心上。”
“话虽这么说,他们都是可用之材啊。我总觉得,我让伊达和蒲生领地相邻,是在奥州撒下了争斗的种子。”
“大人,”三成抬头看了一眼晴朗的天空,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道,“您过于纵容居士了,这使得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这话可不简单。秀吉没再搭话,而是策马前行。后面跟着长长的出迎队伍,在这种时候无法谈论这种话题,秀吉也不愿谈。
当队伍行进到三条大桥时,道路两侧挤满了秋收完毕的百姓,其势不逊于祗园祭。众人挤作一团,都想一睹秀吉的风采。秀吉不时举手向人群致意,心中却一直在琢磨三成的话。
回到聚乐第,秀吉忙着接受朝臣们的祝贺,脱不开身。直到他沐浴完毕,坐在灯下,才得空再次把三成叫来继续此前的话题:“治部,你说居士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是何意?”
“啊?”三成仿佛已忘了这件事,一脸茫然。
“我想令利休准备这个月初八的茶会,然后趁机向他要一件东西。但是…………先不说这个,你说说利休犯下了什么罪行?”
三成好像想起来了,点头道:“其实,前田玄以大人也屡次提过,说最近居士恃宠骄纵,似有些自大了。”
“哈哈,他会自大?这我可从未想过。不过,你说的罪行,我却不能置若罔闻。”
“实在抱歉,这也许是在下出语轻率。我虽还未亲眼见到,不过听说大德寺的山门…………就是连歌师宗长捐赠的金毛阁…………”
“哦,听说造得甚是庄严。”
“听说在那个门楼上,安置有居士着雪靴的木像。不知大人可听说过?”
“利休的木像?”
“是,脚穿雪靴,手拄木杖。”
“哦,那是因为利休和大德寺的和尚们来往甚密吧。”
“果真如大人所说,倒不必担心,但他曾经在送别古溪和尚时,擅自把您寄存于他处的生岛虚堂的墨宝送给古溪,在下以为他有些不谨慎。”
“嗯。”
“如果大德寺是个普通寺院,一笑置之也就罢了。但它可是五山之一,钦差与关白大人都会路过。在这样的山门放置他的木像,而且穿着鞋,就不能等闲视之了。”三成尽力语气平稳,却又极为煽动。
“嗯。”秀吉低吟了一声。他有些不快,但也未被激怒,“这也许并非带有恶意。”
“这不是恶意善意的事。在下担心此事会使皇室对大人您起疑心。”
“皇室?你是何意?”秀吉疑惑不解,他忙对房里的侍卫和侍女们喝道,“事关重大,你们都退下。”然后回头道:“治部,就剩我们二人了,有话你就直说吧。”
“遵命。”这次三成面带怒色,向前膝行一步,大声道,“听说现在市井之间,已经有了可怕的传言。”
“什么样的传言?”
“恕在下直言,是说关白大人出身卑微,因此不尊皇室,也不知皇室之贵。万一天子行幸大德寺,从利休穿鞋的木像下走过,大人认为无妨吗?”
“出身卑微?”血气一下子涌上秀吉脸庞。
三成算计着这席话一定会激怒秀吉。他说这番话,决非因为嫉妒或阴谋,而是绝对不允许利休夺去秀吉的光辉,他打算堂堂正正向利休发起挑战。事实上,三成也的确担心,若置之不理此事,天皇必会怀疑秀吉的忠诚。
秀吉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奇怪。”
“奇怪?家臣行为不当,是大人失职。在下认为,应趁谣言还未传遍天下,妥善处理此事,以示惩戒。”
“治都,不要想得那么严重。居士和大德寺的春屋、古溪、玉甫和尚等,都颇为清楚皇室的尊贵。别担心,他们只是装饰金毛阁,并非因沉迷于茶道而这样做。好了好了,这事我自会妥善处理,你别危言耸听。”
“大人!”三成话一出口,便无法控制,“请不要忘了,他们乃是靠了大人才得偿所愿。”
“我知道,别担心。”
“大人终于统一了天下…………吹毛求疵是人之常情,在下以为,为了防人之口,谨慎处置非常重要。”
“这是当然。所以我才说要妥善处理。”
“不能再沉着了。”
“你太激动了,三成。”
“这一切,都是因为在下想让大人的威仪毫无瑕疵。一旦此事引起批评,大人就须作出能让世人接受的裁断。”
“治部,你是想说,由你来处置居士?这不行!茶道是丰臣秀吉允许的,是我为政的一部分。我不能受你指使。我说了不用担心,你还不明吗?”
三成变了脸色。他目光炯炯,又向扶几膝行一步。
“治部,不要再说了。”秀吉又阻止他,“你可是我的左膀右臂。你想想看,若让你处置居士,世人会怎么说?他们会说利休和治部争宠,互进谗言。这样的话,你还有可为吗?所以…………”说着,秀吉压低了声音,“我接纳你的意见,但是此事始终由我来裁断,你装作一无所知。这不是为你考虑吗?”
秀吉言已至此,三成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在侧近之人中,三成的脑筋是转得最快的,所以今夜他打算就此打住:“大人见谅。”
“可明白了?”
“刻骨铭心。”
“不只是利休,你不能和任何人起冲突。”
“可是,利休仗着是茶道宗师,连对大人都要说三道四,这…………”
“我知道。因此才让他准备初八的茶会,以作试探。哈哈。这点小事还难不住秀吉。你在旁学着就是。”
但三成似乎达到了目的。因为,秀吉从那以后,越来越注意利休,去淀城见淀夫人、去皇宫参见天皇时,也未曾忘记此事。
初八的茶会如期在书院举行。
客人是球主座和宗湛,饰台上挂着天神的名号,席上摆放着青瓷香炉、古铜花瓶,旁边有一个台子,上放风炉、霰釜、金水瓶、金茶勺、竹搁板等物。古铜花瓶里养一株小车草。起初摆放的都是黑茶碗,后来考虑到秀吉不喜黑色,遂换成了濑户的茶碗。
茶会开始时,秀吉状似随意地跟利休说了些话,但并非无心之言。他打算若无其事地从他在北野大茶会上看到阿吟,并喜上她说起。茶席上的利休突然听到这话,不知会如何狼狈?对喜欢说笑的秀吉而言,这是个有趣之极的计划。可是,三成已事先听说了,因此并无特别有趣之感。
“哦,居士啊。”秀吉手里拿着茶碗,声音生涩得连他自己都生厌。利休平静地抬起头。他正视秀吉时,眼神总是很平静。秀吉想到这一点,声音变得更生硬了。
“我今日有一要求。”
“很荣幸,大人有何事?”利休如果表现得稍微紧张些就好了,可是他相当冷静。
“毕竟是此道高手。”秀吉转头看着宗湛,似有些尴尬,“各位也听听吧。其实,我白活了这么大岁数啊…………”伴着干巴巴的笑,他脸红了。
“在下洗耳恭听,大人向居士要的,一定是名品。”宗湛小心地放下杯子回答。
“不是茶具!”秀吉慌忙摇手,“去年的北野大茶会上…………”
“是,那个时候…………”
“我记得曾经走到宗安的席前。”
“万代屋先生的席前,对对,我想起来了!棋盘格子门上垂下绳帘,还装饰着村田珠光的抛头巾茶罐,很有意思啊!”
“不不。这种事,我并不很在意。”在宗湛的引导下,秀吉终于能自在地说话了。
“那宗安必颇遗憾。他说过,如果大人喜欢那个元朝的茶碗,他会献上。”
“不不,我有太多的名器,可是,那个席上却有我所没有的。”秀吉故意转头问利休,“那是…………什么呢,利休居士?”
“哦!在下一无所知。”利休淡淡地说完,举起筷子。
“居士啊!那其实就是宗安之弟宗全的遗孀啊!”
“啊!阿吟?”宗湛瞪大了眼晴。利休当然也应大吃一惊,可他似根本不为所动。
“我也很奇怪!那个时候,阿吟只是规规矩矩跪在地上,抬头看了我一眼。可是,自从那次起,她的模样就无法从我心中抹掉了。我已有淀夫人、松丸夫人等,她们都很尊贵。可是,阿吟有她们所没有的,和忠兴的夫人又不同,纤柔而温和,坚强而优雅,华贵而朴实。我一直不知世上有这样不凡的女子…………可是,由于小田原的战事,一直没机会提出此事。不过,现在天下已定,我就向居士提出来,把阿吟送到我身边吧!”秀吉说着,逐渐陷入迷恋上阿吟的错觉中。
秀吉若真心想要阿吟,定会不择手段,但他想试试利休之心。这样一来,若被利休拒绝,关白的脸该往哪儿搁?因此秀吉语气强硬,就是非让利休答应不可。
“这不是开玩笑!”秀吉认认真真道,“到了我这个年纪,知道什么是恋慕,因此问过宗安,他说阿吟已和万代屋没有关系了。虽然她乃是万代屋的遗孀,可是宗全已故去,她便只是利休的女儿了,让我来和居士谈!居士啊,我秀吉很想…………把阿吟给我吧!”
利休并不吃惊。
“怎样?”
“遵命!在下一回去,就把此事告诉女儿。”
“这么说,你答应了?”
“没有异议。”
“好,就这么定了。如此一来,我从今夜起就能睡得安稳了。”
“大人…………”
“不用明日送来,如她愿意,我会为她准备居所。”
“大人,这只是在下的承诺,事情还未定下。”
“你不能作决定?”
“是,如大人所知,她非我亲生之女,乃是贱内宗恩和松永弹正之女。”
“现在她的父亲便是你。”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