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田利家少见地在本城哄着秀赖玩了一个多时辰,方退了出来。前田府紧靠西苑,在西苑大门右手,离秀赖住处只有几步。
回到家中,利家许久不言。
从庆长三年秋末起,前田便咳得厉害,痰多。曲直濑玄朔诊为痨病,肝肺有大疾。秀吉逝去,令利家病势越发沉重。还是在清洲城信长公帐下时,秀吉便是前田亲密无间的朋友,后来秀吉变了,变成利家景仰、畏惧的一介豪杰。他的确不同寻常,身上拥有安抚天下的巨大力量…………可是,这样一个秀吉面临死亡时,却变成可悲的凡夫俗子,让人不忍目睹。这无疑给利家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人生真是变化无常啊!
利家生性耿直,秀吉之逝给了他致命的打击,他日渐消沉,身心俱疲,最后竟大病缠身。
今日在本城,秀赖一直缠着他,一口一个“爷爷”。每当秀赖这么喊,他心里便一阵阵发凉。不知是谁教的,秀赖最近一直把利家叫“加贺的爷爷”,把家康呼为“江户的爷爷”他声音清脆,模样天真可爱。每听他喊一声,利家就心头发热,不由得想掉泪。
尽管如此,利家却像被抽去了主心骨,浑身无力,这究竟为何?
有时,利家甚至能听见地底下的秀吉在说:“秀赖就拜托你了,拜托了。”秀吉是反复说着这些话死去的,弦外之音似就是:“利家,这就是人生的真面目。你不久之后也会这样死去。”这留给了利家无尽的恐怖和伤感。
利家正在房里歇息,从加贺前来探病的夫人阿松兴冲冲送来了汤药。“今日咳嗽少了,真是太好了!”
阿松刚说完,利家便忍不住,扭曲着脸斥道:“哪里是少了!是我一直在忍着。你不要多言。”
阿松爽朗地一笑,为利家揉背。夫妻一起生活久了,女人就会了解丈夫的每个心思。利家从来不会喝斥人,他能不加遮掩地斥责的,这个世上恐怕只有阿松…………阿松默默等着利家喝汤药。她明白,自己若在利家喝第一口药之前就说话,会影响丈夫的心情。可如他喝了第一口,自己还不开口,利家又会责怪她无情。利家的这点小脾气,早已被阿松摸透了。
“幼主心情如何?一定非常高兴吧。”
“是啊。今天拼命缠着我,还问为何一连五日都没去看他。”
“太顽皮了,怎能老是那样纠缠您呢?”
“胡说!”
“什么?”
“什么话!孩子纠缠的并不只我一人,家康也一样。小孩子就是喜欢缠着人不放。”
“您又怪我了。”阿松嗔道,旋又若无其事地问,“搬到大坂的日子定下来了吗?”
“定下了。正月初一…………是我定的。”
“新年?那太好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有何值得庆贺的?女人们就喜欢说好听的。你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说这种话?”
“年纪大些,就不算女人了?”
“不要胡扯。我说,朝鲜的战事也结束了,就定在元旦搬迁吧,可是内府却说要等治部回来再作决定,我一怒之下就定了下来。治部算个什么东西!”
“啊,怎这么说!”
“哼!本来内府也不喜欢治部,可现在,像是畏惧治部似的。治部这厮,每日从博多派使者来,声称只向我一人汇报…………真是一刻也不能让人放心,此人野心勃勃。”
“大人何出此言?”
“太阁大人故去当日,他嘴上说要瞒着世人,却特意趁黑跑来,说这事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难道您不满他这样做?”
“你知道什么!他嘴上说只告诉我一人,其实他又跑到家康处,说了同样的话。我同内府谈起才知道。这种小把戏,我前田利家怎能允许?”
“治部竟然施这种小伎俩。”
“阿松,你好生记着,黄泉路上无老少…………我绝不让孩子们被他这些小伎俩欺瞒。待治部回来,我要好好教训他一顿!”说着,利家轻轻闭上眼嘀咕道:“是三千,还是五千?”
“大人说什么三千五千?”
“我是说,搬到大坂之后,分配给利长以保卫幼主的人数。我可是受太阁临终之托,身负重任啊。”
阿松不言,利家在思考大事时,她从来不去打扰。阿松深深缅怀着他们曾经的幸福。丈夫年轻时心急气盛,却为人厚道。他从不玩弄阴谋诡计,这在阿松看来,绝非因为他因循守旧,也非出于对主君的忠诚之心,完全因为他本性单纯,关键时刻绝不患得患失。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愈加纯朴执著,最终成为正直稳重的长者。
从前作为右府近臣,利家也是出名地粗暴野蛮,可现在,当年与他同帐为职之人,几乎都不在人世了,取了天下的太阁也归天了。他近日不时悲叹人生苦短,叹自己肩负辅佐懵懂幼童秀赖的重任,须参详是非。
嫡子利长当然是要放在大坂了,那么利政和利常呢?阿松正想到这里,听利家又道:“阿松,利常是不是太年轻了?”此时利家的声音已不再像刚才那样严厉,变得极为虚弱,是担忧之声,“我想来想去,总是放心不下。倒是不用担心利长了…………”
“是啊。”夫人使劲点头,却在思量别的事----到底怎样才能让丈夫安下心来?
其实,人的力量终究有限。这并不是灰心,而是对人生的深刻洞察。当一个人感到末日快要来临,就会主动将生命融入自然,开辟一条永生之路。阿松觉得,丈夫其实根本用不着如此忧心,只要保持从前的样子就可以了。他们从未犯过大错,才有了今日的前田大纳言、今日的前田夫妇。无论利家如何煞费苦心、精心安排,秀赖也无非一个六岁幼童,既不懂得辨别贤愚,也不懂得康健与病患…………
“看来还是得给利长五千人马。万一有事,在效忠幼主的人赶来救援之前,也可抵挡些时日。”
“当然。”夫人又一次随声附和着,有意无意转移着话题,“回想起来,我们夫妻也够和美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傻瓜才会思量这种事。”
夫人依然心平气和地向丈夫靠了靠,“可是,一想起太阁和幼主,我便先想起这些。”她有意提高了嗓门,“太阁为懵懂无知的幼主费尽心思,我们则为了太阁的嘱托,考虑如何安排自己的孩子…………和太阁不同的是,我们有几个好孩子。您说呢?”
“哦?”利家又一次瞪起眼珠子。他明白了夫人的意思,啧啧苦笑了,“你怎又说教起来了?”
“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所以,大人不要为孩子的事太费心了…………”
“这些我当然知道。”
“既然知道,刚才为何还那样嘟嘟嚷嚷,发泄不满?我们的孩子都很好,故,您应该换换脑筋。若太阁大人也有像利长这样的儿子,他定安心去往极乐世界。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倒也是。有利长这样的孩子,天下就不会有任何骚乱了。”利家叹息一声道,“阿松,你知世人是怎么评说的吗?”
“您指的是什么?”
“天下有三位喜欢说教的多嘴女人。”
“我不明白。”
“你莫要装傻。第一位是右府的浓夫人,第二位为太阁大人的北政所,第三个,便是你了。你说的话,就是我的意见。咱们家是女人说了算。”
“怎么能这样说!既如此,我倒要好好说一说了。”夫人忽然认真起来,绷着脸,端然而坐,“若把二位夫人和我等同视之,大人就错了。”
“你的意思,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女人?”
“不,二位夫人都无子嗣,所以更担心家族的未来,才会想方设法插手政务。”
“你以为自己默默不语,就没有插手政务?”
“大人好像误解我的意思了…………我膝下儿女成群,他们都很招人疼。不错,太阁大人寄予幼主厚望,可是,我是女人,对孩子的喜爱远胜过太阁。”
“你说什么?”
“我必须深明大义,不能发牢骚。”
“愈会说话了。从今往后,若是牢骚话,就要闭嘴。”
“是,今后我会注意分寸。只是,大人也要注意。”
“你存心找茬?”
“不。既然连我都要少向孩子们发牢骚,大人更要少为幼主犯愁。不让母亲抱怨几句,实在残酷。但只是因为一个母亲发了几句牢骚,就说到天下女人多嘴,真是可笑之极…………”
“你果然口舌伶俐。”利家似非妻子的对手,在夫人连珠炮般的紧逼下,他已弄不懂她究竟在说些什么,“你的意思是我只牵挂幼主,连自己的孩子都给忘了?”
“是,正是。”夫人痛快地点了点头,“至于石田治部、细川等人的孩子们怎样,我不知,但像前田大纳言这般人,难道一点也不能忍耐?”
她又把话题岔开。“您生气了?那我向大人致歉。大人身为五大老之一,人生的反复无常,恐怕已司空见惯。还请大人莫再勉强自己,顺天意行事即可。”
“我不明你想说些什么,怎么忽然间又愤填膺,喋喋不休?”
“大人啊,一旦您安排失误,让利长和利政等人身有不测,而您又已老迈,不久之后也会去极乐,到时幼主怎么办?谁来照顾他?”夫人笑道,“身为母亲,我禁不住要说,若前田一门在丰臣氏出事之前就败亡了,那还有何意义?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所以,我请大人一定不要勉强,以免让孩子们无辜受难…………”
“嘿,你还是在对我说教。”
“原谅我多嘴…………”
“阿松,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做法有不妥之处,担心前田一门有败亡的危险?”
“实在不敢说。”
“你只管说,你的看法往往有理。”利家认真起来,“你刚才说,让我不要太勉强,是何意思?你说的勉强到底指什么?你是说我的安排太勉强,孩子们未来恐有大难?”
“不,那是在警告大人。可是大人,您当前最应思量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你认为呢?”
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彼此都已知根知底。利一本正经问起来,夫人眉头也就舒展开了,“大人,最重要的事,还是天下太平。不管怎说,统一天下,创建太平盛世,是右府和太阁终生的宏愿,也是他们苦心经营的大业。”夫人声音听起来虽平和,眼神却十分锐利。
“有理。”利家仔细思量着妻子的话,“若天下太平,前田一门也就安泰了,幼主自然无事。”
“正是。听上去似乎很明白,可大人模糊不清的,不正是这些吗?大人随意指责他人,心胸狭隘,动辄发怒,一旦点起火来,被烧掉的可不止敌人啊…………一旦前田受损,丰臣氏绝不会安泰。因此,还请大人少安毋躁。若治部与德川之间有什么龃龉,您再出面协调不迟。前田只要稳住自身就足够了,千万不可勉力为之。无论是哪个孩子身有不测,都会严重削弱我家的实力,导致天下大乱,违背右府和太阁的遗志。”夫人终把一腔心声都倾诉给了丈夫。利家闭着眼倾听着,他在仔细回味妻子的每字每句。
“哦,光顾说话,连茶都忘了上来…………”说着,夫人就要起身离去。
“等等。”利家叫住夫人,“阿松,就把你刚才的话,作为前田一门的家训吧。”
“大人说什么?”
“无论何时,前田一家都要致力于天下太平。为了保存实力,切勿轻举妄动。”
“真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这种观念若能深入子子孙孙心里,前田一门定会一直昌盛。”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