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把战阵向前推进了两次。
为了观察松尾山上小早川的动静,家康命人把主帅的床几从关原东端移到了中央。
“小早川还无动静?”他厉声喝问本多正纯。
“是。在下又让黑田甲斐守大人手下大音六左卫门前去催了…………”
“大音乃何人?”
“以前曾侍奉过金吾大人,我们命他严密监视金吾中纳言,直到其举兵为止。”
“唔。什么时辰了?”
“午时。”
“秀秋这个混账东西!”家康忽从床几上站起来,使劲咬右手指甲。
“若看见大人咬指甲,你们就赶紧躲开。说不定大人什么时候就会抽出刀来。”本多忠胜经常半说笑地对人讲。家康说过,要在正午时分决出胜负。
至午时,士众体力都已达到极限,小早川秀秋却依然无下山之意。
石田的军队节节败退,宇喜多的人马也狼狈逃窜。此时小早川的人若从天而降,直取大谷侧翼,两军必立刻崩溃。正因为清楚这一点,家康才万分焦虑。
奥平贞治和大久保猪之助二人定在频频向秀秋施压。并且,黑田长政又派去了大音六左卫门,故,家康料定小早川迟早会下山。但他没想到,小早川竟如此犹豫不决。这样下去,结果只会增加双方伤亡,家康实在忍无可忍。
“这个混账东西!优柔寡断,实乃废物!”家康怒气冲冲,边啃指甲,边围着床几转个不停。
为了些须转移家康注意力,本多正纯轻声问旁边人:“去南宫山上的人还没回来?”
“刚回来。”答话的乃久保岛孙兵卫。
“毛利那边有何动静?”
“有些可疑之人频频往返于惠琼和长束等人的阵地。”
本多正纯一惊,忙朝家康看了看。南宫山若有异常,家康必愈发烦恼。
果然,听到孙兵卫的回答,家康猛地站住了,“毛利那边动静可疑?”
“是。他正频频往山下派使者。”
“这全都因那个混账按兵不动!”家康骂了一句,忽又冷静下来,坐回床几上。他恐是猛然意识到眼下乃关键时刻,作为一方主帅,必须镇定如常。
正纯亦松了口气。
“孙兵卫,你等等。”家康抬眼,把起身欲去的久保岛孙兵卫叫住。
本多正纯倒吸了一口凉气,盯着家康。家康的担心焦虑,他甚是明白。
小早川秀秋迟迟不肯下山,虽然全都是其优柔寡断的性子造成,但他的举动却让南宫山的毛利部产生了错觉,这一点毋庸置疑。
“金吾不动,可见东军战局不利。”
一旦生出这种判断,在惠琼和三成的诘责下,毛利秀元未尝不会下山。
小早川秀秋下山,乃是来为家康助阵;而毛利秀元下山,则是答应三成而袭击家康背后。若毛利秀元先行下山,小早川秀秋恐怕就会无视与黑出长政的约定,斩杀使者,转而与家康为敌。如此一来,局势就对东军极为不利。家康分明已敏锐地计算出这一切。他心中不停地骂道:混账!
“毛利真向山下派遣了使者?”家康强忍怒气道。
“是。”
“孙兵卫,你赶紧去布施孙兵卫处,告诉他,德川家康已忍无可忍,让他对准山上,放几枪。”
布施孙兵卫和久保岛孙兵卫一样,也是家康旗下得意的火枪营头目。
“对准金吾打吗?”
“混账!不是打死他,是吓唬他。把马打死了,还能骑?”
“是!”
“等等,孙兵卫…………只有我方枪炮还不足以唬人。快到福岛处,让他也给我打。”
“遵命!”
“他胆敢回击,就绝不饶他!告诉福岛,秀秋敢轻举妄动,便攻上去!”
“明白!”
“正纯!”
“在。”
“把小林源左卫门送我的那匹菊花青马赏给孙兵卫。布施放完枪后,仔细察看那厮动静,然后立刻回来向我报告。我再据此决断。”
本多正纯心领神会,与孙兵卫匆匆赶往马场,把那匹菊花青马交给孙兵卫,目送着他飞驰而去,之后,方才返回家康身边,禀道:“久保岛孙兵卫已出发了。”
家康只是微微点头,依然愤怒地咬着指甲。为了赢这仗,他费尽心思。尽管年已花甲,但他依然斗志昂扬、杀气腾腾。
战阵上的算计和平日的思虑完全不同。把平时的想法带到战场上,就会变得优柔寡断、胆小懦弱;反之,用战场上的决断处理日常事务,就会成为让万人噤口侧目的暴戾之人。信长公便是极好的例子。在战场上,家康也是一员猛将,他的决断力绝不逊于信长公。他已下了决心,一旦向松尾山放枪后,小早川秀秋若还纹丝不动,就让本多忠胜和福岛正则强攻,其他谱代大名为后援,一举拿下那座山头。预感决断时刻即将来临,家康自会本能地算计起来,紧接着迅速发出命令,这便是他在战阵中的作风。就连久保岛孙兵卫此时到了何处、情形如何,也都在他算计之中。
久保岛孙兵卫骑马一路飞奔,刚到火枪营,便大叫起来:“孙兵卫!”
“何事?”
“要打松尾山。快带二十支火枪到福岛大人处。”
“明白!”
“十万火急!”言毕,久保岛孙兵卫又如旋风般向福岛正则阵地驰去。寥寥数语便足以振奋士气,这即家康亲信的强势所在。
但到了福岛处,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拜见正则,传达家康命令,正则点头答应则罢,一旦言语不合,他便极有可能翻脸。福岛正则极重面子,甚至到了冥顽不化的地步。
可今日的正则却令人意外,他竟痛痛快快应了下来,大声命令道:“把堀田勘左卫门叫来!”
当火枪营头领堀田勘左卫门赶来时,布施孙兵卫也带着气味刺鼻的火枪赶来了。
“瞄准松尾山的主阵,给我打!快去!”
此际,火枪手所穿铠甲由数层牛皮制成,涂漆,前有五寸见方铁护胸,头上也戴着涂满黑漆的西洋铁宽檐帽,完全不用担心会中敌人弹丸,也不必害怕大刀长枪。
四十人的火枪队一字排开,小心翼翼瞄准山上。
“每次十发,给我放!”布施孙兵卫和堀田勘左卫门傲然下令。
砰砰砰…………砰砰砰…………八百发枪弹过后,周遭众人的注意力顿时全被吸引过来。当人们弄明白,枪弹乃是朝着松尾山上的小早川射击时,福岛、藤堂,以及西军的大谷、户田、赤座、朽木、小川、胁坂等部,无不震惊当场。
不久,枪声停止。
家康依然在大本营愤怒地啃着指甲,静静计算着时辰。这是打破均势的界点,亦是显示家康决心的攻击。
此时,两眼失明、正在轿中的大谷吉继,定正紧张地等待局势的变化。
当然,最震惊的还是松尾山上众人。听到枪声,小早川秀秋猛地从床几上跃起,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究竟有多惊慌,看看身边三个对他怒目而视的使者就全知道了。
“我家大人终于要出马了。”平冈赖胜声音颤抖。
奥平贞治则大笑起来:“哈哈哈!看来,我家大人也要动用他的亲兵了。大人的三万亲兵,还一个未用呢。”
黑田氏派来的大音六左卫门和大久保猪之助却并未发笑,在旁煽风道:“瞧瞧,终于把内府惹怒了。”
“事已至此,大人究竟是何打算?”平冈赖胜颤声道。
沉吟良久,小早川秀秋终结结巴巴回道:“传…………传令使,快派传令使…………快派!”
“大人决心和内府并肩作战了?”不等平冈赖胜应答,奥平贞治抢先问道。对于这样的讽刺,赖胜竟无言以对。
松尾山上的观战者,不得不蹬进混战的泥潭。
稻叶正成匆匆赶来,与平冈赖胜二人麻利地向传令使们下达了命令:“一齐下山,一举击溃大谷部。”
小早川秀秋站在当地,冷汗满额,一言不发。他是在后悔自己决断迟了,还是依然对未来感到迷惘?
秀秋先锋松野主马面无血色,赶奔过来,道:“大人,您下令说要我们向大谷大人发动进攻,这是大人的真心吗?道义何在啊?”
“道义?哼!”平冈赖胜急忙阻拦。
松野主马却毫不退缩:“昨晚大谷大人特意赶到这里来时,我们是怎么说的?烽火一起,我们便立刻下山,突击内府阵营。可是现在,我们非但不去进攻内府,反而要去进攻大谷…………大人如此口是心非,就不怕被后人耻笑?大人,请您三思!三思!”主马忽然扑倒在秀秋脚下。
“你冷静一些,松野,我们并非叛变。从一开始就…………”
平冈刚一开口,就被松野喝断:“你住口!我在跟大人说话----大人!”他抓住秀秋的腿甲,使劲摇晃:“大人,您受已故太阁大恩,乃享誉武家的小早川家督啊。小早川怎能叛变?若叛变,就太欠思量了。您一直待在这山头上也好啊…………”
秀秋大吼一声:“混账!”发疯般向松野主马胸口踢去。主马往后急退,秀秋又骂道:“你知道个屁!什么小早川家,什么太阁,全都是为了私利勾心斗角的好战之徒!今日,秀秋定要让世人瞧瞧。你若敢违抗我的命令,格杀勿论!”这怒吼,乃是秀秋在为自己寻找勇气。“松野,此乃阵中,令行禁止,难道你不知?你破坏军纪,意欲何为?”
倘若松野主马不如此反对,小早川秀秋恐怕还无处发泄自己的愤懑。尽管他知自己必须下山参战,却始终缺乏斗志,亦为此苦恼之极。正是由于松野抗命,才点燃了他心头怒火。
“右兵卫,把主马给我绑了,居然敢触犯军令。”顿了片刻,秀秋又大声道。
村上右兵卫忙把松野主马带了下去。再纠缠下去,秀秋极有可能拔刀。
主马被拉了出去,秀秋跺着脚,大声命令道:“吹响号角!牵马!我绝不回松尾山!一举击溃大谷所部,从背后袭击宇喜多!”到此时,他才彻底抛弃杂念,斗志昂扬。
未久,火枪营把枪口对准山下的大谷军,猛烈扫射。松尾山上响起令两军都惊愕不已的呐喊声…………
松野主马在村上右兵卫的劝说下,回了自己阵营,后来悄然下了山,却未向大谷放枪。战后,他立刻撤到京城的黑谷,然后学着熊谷直实隐居了。但他的行为对关原之战无任何影响。
小早川秀秋拥有六百支火枪,而且,与西军其他部队不一样,他未在雨中行军,弹药均未被雨淋湿。
突然之间遭到攻击的大谷军,其混乱可想而知----自己人阵前反戈,最精良的火枪齐齐对准他们,此时的大谷吉继正率领六百人马,携四百支火枪,守在中山道北侧。他得知家康向松尾山进攻时,就预感大事不妙,秀秋定要叛变。秀秋可悲,三成亦实在可悲,吉继一直这般想,但他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尽管身患麻风病,却还不得不站在战阵中厮杀。而秀秋身在秀赖与家康之间、淀夫人与高台院之间、三成与毛利之间,早被挤压得变了形!
当可怜的秀秋悍然向大谷阵营发起攻击之后,大谷震惊之余,勃然大怒。在此次决战中,他完全被小早川秀秋拖垮,小早川的举棋不定让他进退两难,动弹不得。他对秀秋将信将疑,始终犹豫不决,到头来,还是遭到了背后一击。
思来想去,西军无论如何也无胜机。尽管如此,大谷却毫不后悔。他早就痛下决心,只要秀秋不叛,他就定要拖着病体坚持到最后,杀进家康大本营,血染沙场。他心甘情愿为三成的友情殉死。他知,若主动发起进攻,自会加速秀秋的叛变,为此他始终按兵不动。但一切都并不如他所料,姑息让他成了秀秋的盘中美餐。
吉继大怒之下,迅速套上一件小袖绢衣,披上绘黑色群蝶的直垂,戴朱红护膝和面甲,用浅黄绸布包住脸,坐进鞒中。
“金吾的旗印在何处?”吉继声音阴森。
“径直下山,正向我部进攻。”回答他的是自从吉继失明以来,一直寸步不离、充当他耳目的汤浅五助。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