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淀夫人依然起得很迟。年轻时,天一黑她便马上有了困意,天刚蒙蒙亮便又睁开了眼,而且整日神清气爽。但近日却反了过来。
到了晚上,她总是辗转难眠,往往是在被窝里听着第一声鸡鸣,众人陆续起床,她才朦胧睡去。她每被人的脚步声吵醒,便会大发雷霆。而每当训斥完,她又会独自苦笑。日上三竿,已到了巳时,此时却让别人蹑手蹑脚走动,未免过于为难人。
是日晨,大野治长之母大藏局在淀夫人铺旁候了好长时间。“夫人醒了吗?”看见淀夫人睁开惺忪的睡眼,大藏局低声道,“片桐市正大人从所司府上回来了,正候着您呢,都着急了。”但淀夫人并不回话。
一个难以启齿的噩梦让她全身汗湿。她梦到了秀赖。秀赖最近个头猛长,现已有六尺,这有些异常,在睡前她便感到忧心。众所周知,秀吉个子矮小。他的儿子却一个劲儿地长。即便不如此,也早就有了秀赖非太阁亲生的谣言。因此,淀夫人愈发忧心。
或许正因此,在梦中,秀赖才会挑逗她。若淀夫人斥退了秀赖,或许醒来亦不会如此不快。然而她并未拒绝。
她自责不已,感到莫名其妙的焦虑,如在痛苦的沼泽中挣扎。
大藏局见淀夫人又闭上眼睛,便不再做声,安安静静待在那里。她怎也想不到淀夫人梦到了什么。人说女人本是蛇身,可其梦中竟如此不堪,真是无耻。
淀夫人有时会把大藏局之子治长叫到自己房中。人皆以为,他们相亲相恋,羡慕治长能得到淀夫人宠幸,但淀夫人却无那般轻松。治长不过是献给她心中深藏的卑鄙蛇身的供品。
“夫人,片桐大人还在候着呢。”大藏局这才发现淀夫人已陷入沉思。
淀夫人似终于想起。她将胸中不快暂时压下,起来,默默梳妆打扮。
片桐且元奉淀夫人密令,去京城拜访所司代板仓胜重。因为震惊天下的丰国祭之后,一个传言在京坂一带大肆流传,说德川家康要隐退。
家康今年已六十有三,秀吉公便是在这个年纪故去的,家康也记着这个。传闻说,即便身体健康,家康也会辞去将军一职,把权力交给年轻后辈。
“我仔细回味太阁教训:人不知自己何时将会死去。在我身后,为了天下太平永固,必须让年轻一代习惯压在身上的重负。”这听起来确像家康的话。
淀夫人一开始并未把传闻当回事。太阁当年把关白一职让与秀次时,亦是出于这种想法。任性的老人往往会为了寻些新奇和变化,说出让人意想不到之言,家康恐也如此。他做将军还不到两年,怎可就此辞去职位?一开始,淀夫人是这般想的。
“将军似已下定决心。举行盛大的丰国祭,便是欲展示自己的文治武功,给世人一个念想,就像当年太阁举办醍醐赏花会…………”听到身边人议论纷纷,淀夫人亦渐生忧心。若传闻属实,不正说明家康心中已确定了继承之人?于是,她把大意告诉了且元,让他到京城一探真相。在家康心腹中,所司代板仓胜重一向以谨慎稳重著称,深得家康倚重。淀夫人猜想,胜重必定明白家康心思。
梳洗毕,淀夫人到了外间,让人去传且元。
良久,一脸快意的片桐且元竟和大野治长一同进来。
“且元,情况如何?”
“经过本阿弥光悦的周旋,在茶室与板仓大人见了一面,便回来了。”
“哦。胜重是否毫不相瞒?”
“是。他说,这些事终究会公之于众,便把他所知全告诉了在下。”
“传闻属实吗?”
“将军大人说,太阁大人于六十三岁驾鹤西去,自己不能任享命运之予,故欲隐退。”
“何时隐退?”
“定于来春…………”
淀夫人不由往前凑了凑。“来春?这么说来,下一任将军人选已然确定?”她故意不说出秀忠和秀赖,强装平静道。
家康若立了秀赖,让秀忠辅政,片桐且元怕早就明说了。但恐已无望,秀赖年幼,实在不堪大任。为了不让自己过于失望,淀夫人强作镇定,但且元却显得非常轻松,他和大野治长对视一眼,微笑道:“已然确定。而且,在下以为,如此便足以保得丰臣氏安泰。”
“可保丰臣氏安泰?”
“是。板仓胜重绝非为了应付在下而信口胡诌的轻薄之徒,他已一一向在下明言。”
“将军要遵循与天下公的约定,在秀赖十六岁时,将将军一职交还吗?”淀夫人嘴上这般问,但连她自己都已不信。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明白,所谓交还权柄云云,不过一个难以成真的幻梦。为何会这样,她也无从知道。
片桐且元再次和大野治长对视一眼,又轻轻一笑。二人好像已经谈过此事,双方都甚是满意。且元道:“夫人,将军大人的想法果然高明,真出在下意料。”
“并非按照和天下公的约定…………”
“是。那个约定已因治部少辅的轻率举动而成一张废纸。将军大人为了皇室和少君不辞辛劳,出兵征伐会津,石田和大谷却趁机进攻伏见…………”
“好了,这些事我都知道。”淀夫人打断了且元,“那时,将军若对我们抱有敌意,怎会特意将修理从大津送回?以我和秀赖并不知情为由而宽谅我们的那一日起,事情便完全改变了。修理,你说呢?”
大野治长低声应了一声,向淀夫人施了一礼,道:“请您冷静地听完片桐大人的话。”
“好,我听。看你们二人满脸笑容,定是好事。”
“夫人说得对。我们彻底放心了。将军大人为了丰臣氏能够世世代代存续下去,打算把将军之位让与秀忠的同时,举少君为右大臣。”片桐且元一字一顿道。
“将军?秀忠?举秀赖为右大臣?他到底是何意?”淀夫人真不懂。大野修理也很欣慰,看来并非坏事。她虽然心里如此想,可依然不明这对丰臣氏有何益处。
这时,片桐且元微笑着点头道:“将军大人的想法实不寻常,我辈万万想不到。右大臣乃信长公最终之位。少君十三岁便被举为右大臣,不久便能任关白、太政大臣,日后定能继承太阁之位。”
“哦。”
“而且,日后不会再有战事。这么说,乃是因为丰臣氏从此和征夷大将军及其治下武将无关,而是作为朝廷栋梁。一言以蔽之,只要朝廷不灭,丰臣氏便会永存。”
淀夫人睁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只要皇族在,丰臣氏就会永存?”
“是。”
“浅井氏不存了,柴田氏也已败亡,继承了他们血统的我儿秀赖及其子孙,却可与皇族一样永远存续?”
“在下开始听到这些,也大为震怒,遂问胜重:将军大人是想让丰臣氏和徒有官位的五摄政一样,最多只领两千石俸禄?”
“是啊。”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胜重道:丰臣氏乃是大名,不久自会升为摄政关白,有这样一门拱卫皇宫,幕府即能安心治理天下。况且,丰臣与德川关系甚密。不仅太阁和将军大人携手筑造了太平根基,少君乃将军大人孙女婿,竹千代亦为夫人外甥,是少君内弟,亦是表弟。关白与武家栋梁好比左膀右臂,辅佐皇家,何人还能撼动日本国?这正是将军大人宏愿。听了这些,且元无地自容。”
“就是说,我的骨肉和阿江与的骨肉会使日本国江山永固?”
“板仓胜重含泪道,此乃将军大人以另一种形式,履行与已故太阁的约定。当时旁边还有本阿弥光悦。就连顽固执拗的光悦一听都放声大哭。在下不由长叹:第一次见到了活佛,将军大人乃是此世的活佛…………”且元哭了起来,淀夫人和大野治长的眼圈也变得通红。
“哦,是这样…………”片刻之后,淀夫人抬头,一脸认真道,“我明白了。且元,不管发生何事,日后关东的事就交给你了。你辛苦了。我也放心多了。我要去持佛堂献灯。”
片桐且元肃声道:“丰臣氏可以永续了。”
淀夫人连连点头,站起身,“把少君叫到持佛堂,此事要好生告诉他。且元,你说呢?这样重要的事,要是不让他知,日后可能引起误会。”
大野治长也跟着站起身,“夫人说的是,在下去请少君。”
片桐且元跪伏在那里,浑身剧烈颤抖。
淀夫人与且元出了房,匆匆赶往位于本城和二道城之间的小书院。那里曾是秀吉喜欢的房间,秀吉故去后,淀夫人便辟作了佛堂,其实就是她发牢骚的地方。
“哎呀呀,您听到了吗?”他们刚走进房间,侍女便马上点上长明灯。淀夫人吩咐:“好了好了,你下去吧,少君即要过来。”
侍女退下,淀夫人突然放声痛哭:“天下公啊,我们家可以永保安泰了。秀赖也…………秀赖也…………”
秀赖带着明石扫部进来时,淀夫人脸上泪痕未干。
“母亲大人。”秀赖站在门口,脸上流露出不快。
“秀赖,快进来。”
“母亲有何事?现在正是去马场的时候…………您应知。”
“这是日课所不能比的大事,才把你叫来。来!”
“噢。”秀赖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母亲大人,这就是您的坏习性,您把孩儿叫到佛堂,还会有何要紧事?孩儿全都知道。孩儿已非不谙世事的顽童了。”
“哎呀呀,这是什么话,今日可不一般。”
“母亲您真胆小,您要是想骂孩儿,就堂堂正正骂好了,何必老把父亲大人搬出来?拿父亲来压孩儿,孩儿已经受够了!”秀赖似乎误会了,前去呐他的大野治长也未现身。
“呵呵!”淀夫人笑道,“你在想什么啊,我的儿!母亲叫你,是因为市正回来了。唉,快坐下,等母亲把好消息告诉天下公。”
“不!”秀赖大叫一卢,转身就欲往外走,片桐且元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少君!”且元声音低沉,但异常严厉,“内府就当有内府的样子。身为内大臣,却和母亲顶嘴,万一传扬出去,岂不遭世人耻笑?”
“哼,你便是想说太阁大人英明睿智,我秀赖乃不孝之子吧?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虽然嘴硬,秀赖却不敢挣脱且元而去。他一脸不情愿地坐到淀夫人面前,道:“您说吧,我听着。”
淀夫人原本只想单独与秀赖谈谈,但如此一闹,她便不能让明石扫部和片桐且元回避了。“市正,就由你来说。我的话,他听不进去。”
“市正,你还不快说?”
被秀赖一催,且元突然呜咽起来,“我说,我说,大人可要好生听着。”
秀赖一脸不满,盯着佛坛,悻悻地嗯了一声。
“在下奉夫人之命,去京城拜访了板仓胜重。”且元语气甚是平静。
秀赖长舒一口气,似欲听下去:“你找胜重有何事?”
“想打探近来一些传闻的真伪。说到传闻,少君知道些什么?”
“传闻?莫非又是说秀赖顽劣?”
“不,不是关于少君,而是将军大人要退隐。”
“将军大人要退隐?”
“是。下一位将军便是…………”
“等等,市正!”秀赖急急往前凑了凑,“这么说,所谓好消息,便是说下一任将军是我了?”
且元不由咬了咬嘴唇。他应先说升右大臣一事,而非何人继承将军之位。“不,非也。下一位将军乃秀忠公,但大人会在将军受封之前,晋为右大臣。”
“右大臣?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这也算好消息?”
“大人何出此言?征夷大将军终是武职,朝廷有难,他就当挺身而出,领兵打仗。那样的位子,对丰臣氏的存续有何利可言?”且元其实想说“丰臣氏已无此能力”,但那样说未免过于残酷,只好巧言掩饰。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