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戴着老花镜,正在房里心无旁骛书写佛号。本多正纯捧着那份从服部正重处得到的联名状候在一旁。
“上野介大人,这么晚了,有要事?”家康言语仍甚是尊重。他缓缓摘下眼镜,靠近灯火,“好像有些闷热,是不是要下雨的缘故?你也当保重身体啊。”
正纯只是默默颔首,他不欲主动解释联名状一事。然而就算他不说,家康也自会问。到那时,再冷静、不带私情地把自己了解的情况一一禀报,由家康去判断。他心中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
“哦,戴上眼镜,这么小的字也能看得清楚啊。”家康重新戴上眼镜,突然面色一变,“上野介大人,这似是联名状啊。”
“是。”
“这是谁的?”
“存于大久保长安藏金子的地板下,上面还用金子压上了。长安的女婿服部正重寻到后交了上来。”
“服部正重乃是正成之子?”
“正成次子。”
“地板下铺满了黄金?”
“是。黄金数额之巨超乎想象,不过还未正式检视。还需要些时日才能知道究竟有多少。”
“唔。长安果然牟私了?”家康默默把联名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道,“上野介大人。”
“在。”
“既把这拿给我看,你心里必已有打算了吧?”
正纯拼命摇头,“在下只是吃惊,想不出任何办法,便只有来拜见大人。”
“唔。你的意思…………你无法判断?”
“是。”
“仔细看看,这些签了名的人,多是洋教徒啊。”
“是。”
“京城的所司代对洋教徒闹事怎么说?”
正纯不答,他怕不小心说错话,误导了家康。
家康又看了几遍,把联名状卷了起来,表情出人意料地平静,“上野介大人,刚才你说,只是吃惊…………是吗?”
“是。想不出任何办法…………”
正纯还要再重复和刚才一样的话,被家康抬手阻止了:“这世上恐怕没有想不出办法的事。事情发生了便要处理。不能妥善处理,干脆辞去官职,痛痛快快承认,事情发生乃是因为自己的疏漏。”
“这…………”
“切腹便是这种时候应做的,是武者承担责任的方式。”
正纯想说些什么,又顿住。导致事情发生,是主事者的责任。如此说来,也许真的不得不“切腹”。
“嗯,长安牟私了啊。”
“联名状上的偌多人,均非在下能够查办的。”
“是忠辉、秀康,还是秀赖?”
“这…………都有。”
“这么说来,你认为,是要齐心反将军了?”
“请…………请大人明鉴。”
“我看,这并非什么值得担心的东西。”
“啊?”
“值得担心的人,反而未出现在这里。”
“大人指…………伊达陆奥守?”
“我不说,不过这里确实没有陆奥守的名字。”
“其实,这才是让人不能放心的地方。若这的确是上总介大人和交好之人写下的毫无恶意的联名状,他的岳父陆奥守自当出现其中,可是…………故在下觉得,背后肯定还有什么,也不知是不是想多了。”
“唔。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你也知长安的性子吧?”
“是。甚是了解。”
“你既了解,不觉得这联名状并无恶意吗?”
“大御所大人,”正纯不得不说,“在下想,问题不在于长安是否有恶意。”
“唔。”
“问题在于,已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却不知这些签了名的人的想法。”
“嗯。”
“假如人心惶惶的洋教徒们因为有了联名状,欲涌进大坂城避难,心中不平的浪人便以为举事的时候到了,那可就是大问题了。在下担心的是这一点。”言罢,正纯小心地闭嘴。
家康并未立刻发话。正纯似已认定,背后另有隐情,设若如此,世上恐已传开忠辉和将军兄弟不合的风言风语,但谁会把这样的传言说给家康听?
“是啊。”家康叹道,“恐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我会再想想。你可退下了。”
“是。在下告退。”
家康有个习惯,经常让别人退下后,又半路把人叫回来。正纯心下想,今日会不会还这样呢?但是没有,可见家康心中难过。正纯躅躅走在湿气浓重的夜色中,心中隐约有些歉疚。他说自己完全没有见解,那是说谎。他不只认为大久保长安为人轻率。就算长安并无恶意,在超过自己能力的位置之上掌握权柄,自然会有各种各样的野心勃勃之人聚到他身边,趁机作乱。大久保长安对这样的人,不分好坏,一概亲近,甚至写下了会引起乱事的联名状,又把它藏了起来,岂能让人放心?既将其藏起来,长安便是知这东西会带来危险。
这样一想,本多正纯更觉可怕。最开始时,长安心中可能并无如此可怕的大阴谋,然而他越来越受到家康的宠信,忠辉又成了大名,他的想法便突然发生了改变:为何不让自己的主君当将军?即便这只是一闪之念,他最后也可能涉险。忠辉乃家康六男,有伊达政宗为后盾,此外,越前秀康亦支持他,若再把秀赖笼络进来,那便有了可以撼天动地的力量。
大门已关上了,正纯通过便门,朝家中走去。他对自己道:“不可这般惶惶无主。今晚当好生思量思量。”
转日,柳生宗矩被唤入家康房中。
宗矩一行从江户一路快马加鞭,于昨日半夜抵骏府。当宗矩见到家康时,发现家康的脸色甚不平静,眼角堆积了许多皱纹,脸上似也有些浮肿。
“辛苦了。来,到这边来。”家康通常和人坐得甚远,连忠辉的生母茶阿局也是远远地候着。“其实,昨夜,上野介大人先你一步到了。”
这在又有卫门预料之中,他默默无语。
“真是让人头疼啊。你有什么想法?”
“将军今日恐会派人去大久保府上搜查。”
“这么说,将军着恼了?”
“是。”
“将军都知道了?”
“是。故又引起了另外一个大误会。”
“误会,从何说起?”
“将军命大久保相模守面见,被相模守推拒了。据在下看,自从儿子去世后,相模守身心俱疲,这已是事实。然而将军身边的人不这么看。”
“他们怎么看?”
“他们认为,相模守有反心。”
“反心?”家康声音尖利,吓了又右卫门一跳。然后,家康又压低了声音,道:“又右卫门,真让人头疼啊。上野介言外之意是等我裁断。”
“言外之意?大人的意思是…………”
“是在责怪我啊,我太宠信长安了。不,因为我只顾自己安稳,未作最后的努力,他的眼神在责备我。”
又有卫门沉默,此事可不能随随便便作答。
家康又道:“捕役们已经去了?”
“是。长安的女婿服部正重亲口说长安牟私。”
“那就没办法了。不过,牟私只是金银方面的事吧?”
“不,不仅如此。从长安藏匿金银的地板下;发现了一份奇怪的联名状,抄本已送到了将军手中。”
真迹便在家康手中,宗矩虽心里清楚,但家康什么也没说,他也只能这般禀报。
家康的嘴唇果然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他似还不知有抄本一事。他苍白的双唇剧烈颤抖着,脸上的表情甚是可怕。
从未见过家康这般模样,又右卫门感到全身寒毛直坚。
过了许久,家康还是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他在想些什么,又右卫门很难猜测。
“又右卫门,”家康发呆了约莫一刻钟,终于重新开口,声音颇为疲惫,“是我疏忽了,被钻了空子,我还不够老到…………”
“大人…………”
“对于世事,我还是太松懈了,唉!这个责任不可推卸。”
又有卫门全然不知家康究竟想说什么,这不过几句牢骚,但他到底打算怎么办,如何承担责任?
“把大久保长安的遗族抓起来,世间也会怀疑这是不是因为长安谋反?如此一来,自然激起惊涛骇浪。”
“是。在下也这般想。”
“但若说大久保相模守有反心,就会扰乱我德川氏啊。”
“是。”
“大久保一族几代人效忠德川。现追随大久保者众多,才会有他族和本多父子不和的传言。”
柳生又右卫门注意到家康眼中终于现出了一丝光芒,只听他沉声道:“还有啊,知子莫如亲,将军已经看过联名状了,这必会给他心中带去极大的震憾!”
又右卫门不言,不过他非常清楚家康这话的意思。将军秀忠无论何时都不会背叛父亲,然而又有卫门深深怀疑,秀忠的孝行是否会被世间接受?先前,秀忠完全听从父亲吩咐,坚决支持父亲,对父亲的信任和感情坚如磐石,掺不进半丝怀疑。然而,倘若他知父亲的权威竟是可以动摇的,必会大感灰心。那时,兄弟忠辉便会变成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家康坎坷一生,怎不知人心之苦?怎不老泪纵横?
柳生又右卫门不忍再看家康。直到两日前,家康还绝对想象不到,他到了这般年纪,一直尚称安定的家族中,竟然出现如此巨大的裂缝。
“对长安的处理就听凭将军裁定吧。你说呢?”家康怃然道。
“是。不过重臣们都已知道了,是不是还有其他办法?”
“忠辉和相模守也许真会不利于将军。唉,处置完长安的遗族后,我欲去一趟江户。你说呢,又右卫门?”
柳生又右卫门平生还是首次见到这般没了自信的家康。
又右卫门知道,最近家康特意从川越的喜多院把天海上人请来,表面说是要学习天台宗佛法,其实是为了详细询问幕府对皇宫应持怎样的态度。
此时,天海已由权僧正升为正僧正,被赐予昆沙门堂,深为皇室所重。听取了天海的意见后,家康决定除为天皇奉上一万石,还为后宫奉上两千石;他还就如何永保皇基安泰,与天海进行了密谈。
当时,家康定认为德川内部一切安稳,欲为国家尽最后一份力。然而,后院却不那般稳固。乱世的混乱无序虽然得以克服,到了太平时代,却会不断滋生出新的问题,其中偌多问题仅凭家康的经验无法处理。但若家康尚为此感到迷茫,天下走势将会如何?
想到这里,柳生又右卫门感到背上生起一阵寒意。这绝非只是家康和秀忠的问题。一直充任将军老师、担当修正之任的柳生宗矩,也遇到了莫大的难题。
“又右卫门,我好似被五柄利刃围住了。”家康突然道,“本以为已然天下太平了,可安安心心闭眼呢。”
“五柄利刃?”
“萧墙之祸、洋教,还有唯恐天下不乱的浪人、大坂城,最后,便是我的年纪。”
柳生又右卫门无法回答。他未想到,家中内乱和年龄竟让家康如此苦涩。“大人的意思,再年轻些的话…………”
“是啊!我再年轻些,大久保相模守和本多父子就不敢争斗了。他们二人的对立,被认为是出于将军和忠辉不和,这种看法会不断引起骚乱。这些,都是因为家康老了。这无可奈何的事实,才是乱事之源。”家康微弱地笑笑,叹道,“人有天命,天命难违啊,又右卫门!”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