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白洋淀,渡过大清河,两道车辙,一条大路,小嘎子和玉英一口气就跑出二十多里地来.前面不远,绿荫荫一片就是吞虎口了.
哎呀!小嘎子叫了一声,猛古丁站住了.把玉英吓了一跳.他又愣了半天,才说:我这张嘴灯怎么办?叫区队长看见,还不是又得要了去!
真哪!玉英松一口气,我还当着看见鬼子了呢!这也值得这么蝎虎?
小嘎子可还是很严肃,他把手捂在枪上,看前面,眼前就是吞虎口,张嘴灯却只靠一件单褂几遮盖着,这顶多藏得上一半天,日子一久,非暴露了不可.这…………他两眼风轮似地骨碌碌一阵乱转,嘻!得着主意了!左边那不是孟良营吗?村头上那棵大杨树多高啊!那个象一朵疙瘩云似的老鸽窝,还在上头架着呢,小嘎子想起了自己的绝劲儿,这回可要用上了.
玉英,你先在这儿等等,我到孟良营去一下,马上就回来.说着,撒开腿一溜小跑,就到了孟良营.
说来真是凑巧,村头上一个人也没有,连街里也静得死气沉沉的,小嘎子也顾不得多想,赶到杨树底下,往手心里啐上两口,脱了鞋,腰后别着张嘴灯,猴儿似的一口气就爬上了大树.他挥手把里面的老鸹赶开,朝窝里一望,嘿!一个多么奇妙的地方啊!这窝不只垒得结实,里头还铺着许多干草和羽毛,任是谁再也想不到有这样好的藏枪地方了.小嘎子抽出张嘴灯,贴边儿往窝底一放,又盖上些羽毛和大杨叶儿,看一看,挤咕下眼睛,哧一声滑下地来.一股妥帖欢乐的滋味,美得他吹起口哨来了.
小嘎子刚刚穿上鞋,就听得背后一声断喝:
小孩!过来!
一回头,嗬!几个白脖从村后抄过来了,提着枪,瞪着眼,贼溜溜正象一群恶狗.小嘎子打个寒噤,撒丫子就跑,后面站住,站住!两声喊,啪的就是一枪,子弹在脚下哧的穿了一道沟,小嘎子一个箭步,蹿进了街筒子.又跑几步,几条影子一晃,胡同里又闪出三个鬼子.小嘎子一急,拨头撞进了一家大门,他刚把大门闩上,就听见卡卡的皮靴响,他急忙飞身进院.而背后,鬼子就在踹门了.猛然间,前面又有脚步响,一抬头,嗬!紫不楞的黑大个儿,敢情是他!----小嘎子跟他吵过嘴,捣过蛋,骂过他老顽固的那个老满!
这回可毁了!小嘎子一身冷汗,马上溻透了衣裳.可是,他又看见了墙边那棵小,抢过去要攀着跳墙,就听低低一声喝道:
还往哪儿跑?
大黑墩子赶上来,舒手一抄,就把小嘎子抱在怀里,几步跑进屋去,穿过一个明间,来到一个地方:半截土炕,一层浮土,地下席篓子、坐柜、纺车,这不正是小嘎子坐禁闭、捉家雀的那个套间吗?老满上前挪开纺车,掀开坐柜,一弯腰,竟拆掉了当柜底用的木板儿,说声:
快,钻进去!小嘎子诧异地哈腰一看,原来是个洞口,这才恍然大悟,说得声:谢谢!连忙迈进两腿,往下一抽,就缩进地下去了.上面两声木板响,一团漆黑笼罩,坐柜又盖了起来.
谁呀?一团热气吹在脸上,把小嘎子吓了一跳,敢情底下早有一个人蹲着哩.
我.你是谁?
我是黑胖,你…………挺耳熟的,到底是谁呀?随着伸过一只手来,碰着了小嘎子的脸蛋儿,又摸索着朝头上摸开了.
黑胖?小嘎子心上更觉热辣辣的:这必是那个跟他摔过跤的小家伙了.便也伸过手去,紧紧抱住他说:
我----叫张嘎子,还跟你打过赌呢…………
噢,你呀?…………想不到那小家伙竟是一派惊喜的口气,你这人儿可真神啦,你怎么知道这儿有地洞?…………
突然地面上咕咚咕咚一阵响,接着是吆喝骂人的声音,丧声怪气的鬼子腔和白脖调儿,已经分明地响进了套间.只听乒乓吱吜一阵响,纺车摔掉了,坐柜打开了,咈咈喘气的声音,直传到地下来,小嘎子抱着黑胖,耸起了整个身子,好象就将有一只大手要伸下来把他抓住.
可是,咣当一声,柜盖又盖上了.随即劈腾噗腾一阵乱,一个声音喝道:你把小孩藏到哪儿去啦?
什么小孩?我压根儿没有见!是老满叔那倔强的声音.
啪!响了一个嘴巴.
挑了他!又是匡匡两声.
挑了我也是没有见,不信你们翻哪!
好哇,你还挺硬!全是他妈八路变的!又是乒乒乓乓、唏哩哗啦,一阵乱摔、乱砸、乱打.这声音时远,时近,带着沉闷的嗡嗡声,震得洞里的土都籁籁下落.小嘎子咬着牙,火辣辣的热血涌上脑门,一股烈火在心头燃烧着.他更紧地抱着黑胖,就象抱着一颗热烈而巨大的心.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起区队长来,不知怎么的,这个爱镇着脸说话的小老头儿,使他感到那么亲切,那么体贴,那么叫人想念,他的道理说得多么好啊!不是他把我关禁闭,我怎么会知道这儿有地洞?老满叔怎么会把我抱进来?小嘎子对区队长越想越亲,他真想象抱黑胖这样地也抱抱他.
地面上的声音,渐渐的静下来了,可又静得一息皆无,简直叫人害怕.
不知又过了多久,才有阵缓慢的脚步声,秃擦秃擦传来,不一下,坐柜揭了底,泄进一片光明,响着老满叔的声音道:出来吧,他们滚啦.
小嘎子一出柜,就照老满叔怀里扑去,大滴大滴的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老满叔,我以前对不起你!我再不骂你了!你打我两下吧…………
老满叔抱着他,向后一错身坐在了炕沿上.他显得很疲乏,象刚刚结束了一场决斗似的.半天,他才缓缓他说:别提那个了,孩子,那是咱一家子的事.就是你把我打一顿,咱也过得着啊!小嘎子听着,轻轻地抬起头来,两只眼里冒着两朵火焰,把老满叔的脸都照亮了.可是,他却忽地看见老满叔鬓角上有一块血迹,忙踏起脚尖,把头捧在怀里细看:可不,正有一处给打破了.
老满叔,这都是为的我呀!小嘎子哽咽着,眼泪又汹涌了,疼不疼?----我替你吹吹吧.说着,真地嘬起嘴唇,把一股暖煦煦的热气儿,吹拂在伤口上.老满叔只觉鬓角上痒痒的,而那股热气却早吹进心里去了,愁脸上,立时漾出一层笑纹儿来.他不好意思地把脑袋闪在一边,深深地盯着小嘎子,忽而嗤的一下笑了:你呀,又会发嘎,又会哄人!…………可是,他那一双明净净的大眼里,却流露着怎样的爱啊!但他很快又陷进沉思中去了,许久,才轻松的自言自语说,好孩子啊,象棵***栽培的根苗!将来比我有用!为你们挨点儿打,算不了什么…………
小嘎子心里一热,那大滴的泪,又流起来.可是,他却猛地把拳一举,问道:
打你的那家伙,是不是巴斗脑袋,蛤蟆眼,留着一撮小黑胡?
老满叔亲切地抚摸着他的头顶,并不肯定地点了点头.小嘎子却仰着颏儿,大眼闪了两闪,忽又自我否定他说:咳,管他谁呢,一总儿是阶级仇、民族恨!统统都得报!走着瞧吧!
老满叔见他攥着拳头只顾发狠,便说:你大半还没有吃饭吧?小胖,抱柴禾点火!
黑胖正在里里外外地收拾着破碎东西,小嘎子一眼看见他手里正拿着那挂柳条鞭,猛地想起一件事来,把木头手枪一拔,跑过去说:胖哥,把这个给你吧!以后别记恨我了----你那天把我也摔得够呛,可疼呢!
黑胖却瞅着他,退着身子说:这不是你的纪念品吗?我可不要…………小嘎子赶着说:我现在又有了真手枪了,拿着吧,我也给你当纪念品!黑胖忽然也想起个主意:那么,这挂鞭也给你!
这更好啦!小嘎子往起一跳,搂住了黑胖的脖子,
那我也有你的纪念品啦!
哒哒哒…………突然一阵机枪声传来,听距离也就是二三里地,随即砰砰啪啪响成一团.老满叔说声:打上了!拔腿往外就跑,小嘎子和黑胖也追出去.三个人爬上梯子,隔墙一看,只见漫洼的庄稼棵里,鬼子白脖纷纷乱跑;从吞虎口那边,黑压压一线八路军,扇子面似地追了过来…………
哎呀呀!小嘎子急得搓着手乱叫,就势儿打他个截击,够有多美吧!可他*的,我的枪还在大树尖上哩!
更新于:23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