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批 :昔者伯牙有流水高山之曲,子期既死,终不复弹。后人之述其事,悲其心,孰不为之嗟叹弥日,自云:我独不得与之同时,设复相遇,当能知之。
呜呼!言何容易乎?我谓声音之道,通乎至微,是事甚难,请举易者,而易莫易于文笔。乃文笔中,有古人之辞章,其言雅驯,未便通晓,是事犹难,请更举其易之易者,而易之易莫若近代之稗官。今试开尔明月之目,运尔珠玉之心,展尔粲花之舌,为耐庵先生一解《水浒》,亦复何所见其闻弦赏音,便知雅曲者乎?即如宋江杀婆惜一案,夫耐庵之繁笔累纸,千曲百折,而必使宋江成于杀婆惜者,彼其文心,夫固独欲宋江离郓城而至沧州也。而张三必固欲捉之,而知县必固欲宽之。夫诚使当时更无张三主唆虔婆,而一凭知县迁罪唐牛,岂其真将前回无数笔墨,悉复付之庸案乎耶?夫张三之力唆虔婆,主于必捉宋江者,是此回之正文也。若知县乃至满县之人,其极力周全宋江,若惟恐其或至于捉者,是皆旁文蹋蹴,所谓波澜者也。张三不唆,虔婆不禀;虔婆不禀,知县不捉;知县不捉,宋江不走;宋江不走,武松不现。
盖张三一唆之力,其筋节所系,至于如此。而世之读其文者,已莫不啧啧知县,而呶呶张三,而尚谓人我知伯牙。嗟乎!尔知何等伯牙哉!
写朱、雷两人各有心事,各有做法,又各不相照,各要热瞒,句句都带跳脱之势,与放走晁天王时,正是一样奇笔,又却是两样奇笔。才子之才,吾无以限之也。】
话说当时众做公的拿住唐牛儿,解进县里来。知县听得有杀人的事,慌忙出来升厅。众做公的把这唐牛儿簇拥在厅前。知县看时,只见一个婆子跪在左边,一个猴子跪在右边。知县问道:“甚么杀人公事?”婆子告道:“老身姓阎。有个女儿,唤做婆惜。典与宋押司做外宅。昨夜晚间,我女儿和宋江一处吃酒,这个唐牛儿一迳来寻闹,叫骂出门,邻里尽知。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回来,把我女儿杀了。老身结扭到县前,这唐二又把宋江打夺了去。告相公做主!”知县道:“你这厮怎敢打夺了凶身?”唐牛儿告道:“小人不知前后因依。只因昨夜去寻宋江搪碗酒吃,被这阎婆叉小人出来。今早小人自出来卖糟姜,遇见阎婆结扭押司在县前。小人见了,不合去劝他,他便走了。却不知他杀死他女儿的缘由。”知县喝道:“胡说!宋江是个君子诚实的人,如何肯造次杀人?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不是写知县,亦不是写宋江,都是故作翻跌。】左右!在那里!”便唤当厅公吏。当下转上押司张文远来,【借得便。○若非此人,则满县都和宋江好,谁人肯与虔婆出力,直逼宋江去柴进庄上引出武松来耶?】见说阎婆告宋江杀了他女儿,正是他的表子。随即取人口词,就替阎婆写了状子,叠了一宗案,便唤当地方仵作行人并坊厢里正邻右一干人等来到阎婆家,开了门,取尸首登场简验了。身边放著行凶刀子一把。【鸾刀却在此。】当时再三看验得系是生前项上被刀勒死,众人登场了当,尸首把棺木盛了,寄放寺院里;将一干人带到县里。
知县却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脱他,只把唐牛儿再三推问。【不是写知县,亦非写宋江,都是故作翻跌。】唐牛儿供道:“小人并不知前后。”知县道:“你这厮如何隔夜去他家寻闹?一定你有干涉!”唐牛儿告道:“小人一时撞去搪碗酒吃……,”知县道:“胡说!打这厮!”左右两边狼虎一般公人把这唐牛儿一索捆翻了。打到三五十,前后语言一般。知县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来勘问,且叫取一面架来钉了,禁在牢里。【知县、张三一番结卷。】【眉批:知县张三一番结案。】那张文远上厅来禀道:“虽然如此,见有刀子是宋江的压衣刀,必须去拿宋江来对问,便有下落。”【不是与婆惜有情,正是替武松出力。○读书须心知轻重,方名善读书人。不然者,不免有懵懂葫芦之诮也。如此书既已了却晁盖,便须接入武松,正是别起一番楼台殿阁。乃今知县只管要宽,此时若更不得张三立主文案,几番勾捉,则又安得逼走宋公明,撞出武都头乎?后人不知,遂反谓张三一公明甚薄,殊不知于公明甚薄者,于读书之人殊厚也。】知县吃他三回五次来禀,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处捉拿。宋江已自在逃去了。只拿得几家邻人来回话:“凶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知县、张三二番结卷。】【眉批:知县、张三二番结案。】张文远又禀道:【武松全仗。】“犯人宋江逃去,他父亲宋太公并兄弟宋清现在宋家村居住,可以勾追到官,责限比捕,跟寻宋江到官理问。”知县本不肯行移,只要朦胧做在唐牛儿身上,日后自慢慢地出他;【都是故作翻跌。】怎当这张文远立主文案,唆使阎婆上厅,只管来告。知县情知阻当不住,只得押纸公文,差三两个做公的去宋家庄勾追宋太公并兄弟宋清。
公人领了公文,来到宋家村宋太公庄上。太公出来迎接。至草厅上坐定。公人将出文书,递与太公看了。宋太公道:“上下请坐,容老汉告禀。老汉祖代务农,守此田园过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说他不从;因此,老汉数年前,本县官长处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汉户内人数。他自在县里住居,老汉自和孩儿宋清在此荒村守些田亩过活。他与老汉水米无交,并无干涉。老汉也怕他做出事来,连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里告了。执凭文帖在此存照。老汉取来教上下看。”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这个是预先开的门路,苦死不肯做冤家。【不是写众人,亦不是写宋江,都是故作翻跌。】众人回说道:“太公既有执凭,把将来我们看,抄去县里回话。”太公随即宰杀些鸡鹅,置酒管待了众人,赍发了十数两银子;取出执凭公文,教他众人抄了。众公人相辞了宋太公,自回县去回知县的话;说道:“宋太公三年前出了宋江的籍,告了执凭文帖,见有抄白在此,难以勾捉。”知县又是要出脱宋江的,便道:“既有执凭公文,他又别无亲族;只可出一千贯赏钱,行移诸处海捕捉拿便了。”【知县、张三三番结卷。】【眉批:张三三番结案。】
那张三又挑唆阎婆去厅上披头散发来告道:【武松全杖。】“宋江实是宋清隐藏在家,不令出官。相公如何不与老身做主去拿宋江?”知县喝道:“他父亲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官,出了他籍,见有执凭公文存照,如何拿得他父亲兄弟来比捕?”阎婆告道:“相公!谁不知道他叫做孝义黑三郎?这执凭是个假的。【分明说个分上,可发一笑。】只是相公做主则个!”知县道:“胡说!前官手里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阎婆在厅下叫屈叫苦,哽哽咽咽地价哭告道:“相公!人命大如天!若不肯与老身做主时,只得去州里告状!只是我女儿死得甚苦!”那张三又上厅来替他禀道:【武松全仗。】“相公不与他行移拿人时,这阎婆上司去告状,倒是利害。倘或来提问时,小吏难去回话。”知县情知有理,只得押了一纸公文,便差朱同 、雷横二都头当厅发落:“你等可带多人去宋家村大户庄上搜捉犯人宋江来。”
朱、雷二都头领了公文,便来点起士兵四十余人迳奔宋家庄上来。宋太公得知,慌忙出来迎接。朱同,雷横二人说道:“太公休怪我们。上司差遣,盖不繇已。你的儿子押司见在何处?”宋太公道:“两位都头在上,我这逆子宋江,他和老汉并无干涉;前官手里已告开了他,见告的执凭在此。已与宋江三年多各户另籍,不同老汉一家过活,亦不曾回庄上来。”朱同道:“虽然如此,我们凭书请客,奉帖勾人,难凭你说不在庄上。你等我们搜一搜看,好去回话。”──便叫士兵三四十人围了庄院。──“我自把定前门。雷都头,你先入去搜。”【写朱仝出色过人。○若使真正要搜,则应拨令众人围定前后门,朱、雷一同进去搜也。只因朱仝自己胸中有事,必要独自进去,却恐雷横见疑,因倒自来把定门外,却使雷横进去独搜一遍毕,然后换转雷横把定门外,不由不放他也进去独搜一遍,此皆欲取故予之法也。】雷横便入进里面,庄前庄后搜了一遍,出来对朱同说道:“端的不在庄里。”朱同道:“我只是放心不下。雷都头,你和众弟兄把了门。我亲自细细地搜一遍。”【视雷如戏。】宋太公道:“老汉是个识法度的人,如何敢藏在庄上!”朱同道:“这个是人命的公事,你却嗔怪我们不得。”太公道:“都头尊便。自细细地去搜。”朱同道:“雷都头,你监著太公在这里,休教他走动。”【连太公亦遣开,写朱仝出色过人。】朱同自进庄里,把朴刀倚在壁里,【细。】把门来拴了;【细。】走入佛堂内去,【细。】把供床拖在一边,【细。】揭起那片地板来。【细。】板底下有条索头。【细。】将索子头只一拽,【细。】铜铃一声响。宋江从地窖里钻将出来,【分外出奇,非心所料。】见了朱同,吃了一惊。朱同道:“公明哥哥,休怪小弟捉你。只为你闲常和我最好,有的事都不相瞒。一日酒中,兄长曾说道:‘我家佛堂底下有个地窖子,上面供的三世佛。佛座下有片地板盖著,上便压著供床。你有些紧急之事,可来这里躲避。’小弟那时听说,记在心里。【以叙述为疏解,手笔甚妙。】今日本县知县差我和雷横两个来时,没奈何,要瞒生人眼目。相公也有些觑兄长之心,只是被张三和这婆子在厅上发言发语道,本县不做主时,定要在州里告状;因此上又差我两个来搜你庄上。我只怕雷横执著,不会周全人,【要知此语不是排下雷横,自见殷勤,实乃真正各不相照。】倘或见了兄长,没个做圆活处:因此小弟赚他在庄前,一迳自来和兄长说话。此地虽好,也不是安身之处。倘或有人知得,来这里搜著,如之奈何?”宋江道:“我也自这般寻思。若不是贤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缧绁之厄!”朱同道:“休如此说。兄长却投何处去好?”宋江道:“小可寻思有三个安身之处:一是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庄上,二乃是青州青风寨小李广花荣处,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庄上。【先于此处伏得三支,入后翻腾颠倒,变出无数文字。譬诸龙也,当其在渊,亦与径寸之虫何异?殆其飞去,霖雨万国,天地失色,然后乃叹向之可掬而观者,今乃不测其鳞爪之所在也。文章有此,真奇矣哉!】他有个两个孩儿:长男叫做毛头星孔明,次子叫做独火星孔亮,多曾来县里相会。那三处在这里踌躇未定,不知投何处去好。”朱同道:“兄长可以作急寻思,当行即行。今晚便可动身,切勿迟延自误!”宋江道:“上下官司之事全望兄长维持;金帛使用只顾来取。”朱同道:“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长只顾安排去路。”
宋江谢了朱同,再入地窖子去。【细。】朱同依旧把地板盖上,【细。】还将供床压了,【细。】开门,【细。】拿朴刀,【细。】出来说道:“真个没在庄里。”叫道:“雷都头,我们只拿了宋太公去,如何?”【不会看书人,只谓此句为朱仝自解,会看书人,便知此句为雷横出色。○雷模之心与朱仝之心,一也。却因雷横粗,朱仝细,便让朱仝事事高出一头去。乃今既已表过朱仝,便当以次表出雷横,行文亦不别起一头,只就上文脱卸而下,真称好手。】雷横见说要拿宋太公去,寻思:“朱同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颠倒要拿宋太公......这话一定是反说。他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特表雷横,用笔却又曲折之极。】朱同 、雷横叫了士兵都入草堂上来。宋太公慌忙置酒管待众人。朱同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请太公和四郎同到本县里走一遭。”雷横道:“四郎如何不见?”【先卸去四郎,好手。】宋太公道:“老汉使他去近村打些农器,不在庄里。【干净。】宋江那厮,自三年前已把这逆子告出了户,现有一纸执凭公文在此存照。”朱同道:“如何说得过!我两个奉知县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县里回话!”雷横道:“朱都头,你听我说。【写朱、雷二人句句防贼,声声捣鬼,令我失笑。】宋押司他犯罪过,其中必有缘故,也未便该死罪。【反与朱仝说,故妙。】既然太公已有执凭公文,──系是印信官文书,又不是假的,【反与朱仝说,故妙。】我们须看押司日前交望之面,权且担负他些个,【反劝朱仝,故妙。读之句句欲失笑也。】只抄了执凭去回话便了。”朱同寻思道:“我自反说,要他不疑!”朱同道:“既然兄弟这般说了,我没繇来由做甚么恶人。”宋太公谢了,道:“深感二位都头相觑!”随即排下酒食,犒赏众人,将出二十两银子,送与两位都头。朱同 、雷横坚执不受,把来散与众人【双表朱、雷。】──四十个士兵──分了,抄了一张执凭公文,相别了宋太公,离了宋家村。朱,雷二位都头引了一行人回县去了。
县里知县正值升厅,见朱同,雷横回来了,便问缘由。两个禀道:“庄前庄后,四围村坊,搜遍了二次,其实没这个人。宋太公卧病在床,不能动止,早晚临危。宋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执凭抄白在此。”知县道:“既然如此,......”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动了一纸海捕文书,【知县、张三四番结卷。】【眉批:知县、张三四番结案。只逼走宋江一篇,写得至再至三,笔墨淋漓如此。】不在话下。
县里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张三处说开。那张三也耐不过众人面皮;【一句。】况且婆娘已死了;【二句。】张三平常亦受宋江好处;【三句。】因此也只得罢了。【上来岂真写张三情重哉,意只在逼走宋江耳。今宋江既已走了,张三便可善刀而藏,此真得风即转,得采即罢之文。不比近日灰堆学究,所撰无轻无重者也。○完张三。】朱同自凑些钱物把与阎婆,教他不要去州里告状。【既已逼走宋江,亦便收拾婆子,却又因便写在朱仝名下。】这婆子也得了些钱物,没奈何,只得依允了。【完阎婆。】朱同又将若干银两教人上州里去使用,文书不要驳将下来。【完申文。】又得知县一力主张,出一千贯赏钱,行移开了一个海捕文书,只把唐牛儿问做成个“故纵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完知县、唐牛儿。】干连的人尽数保放宁家。【完众人。】
且说宋江他是个庄农之家,如何有这地窖子?原来故宋时,为官容易,做吏最难。为甚的为官容易?皆因那时朝廷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非亲不用,非财不取。为甚做吏最难?那时做押司的但犯罪责,轻则刺配远恶军州,重则抄扎家产,结果了残生性命。以此预先安排下这般去处躲身。又恐连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各户另居,官给执凭公文存照,不相来往,却做家私在屋里。宋时多有这般算的。
且说宋江从地窖子出来,和父亲兄弟商议:“今番不是朱同相觑,须吃官司。此恩不可忘报。如今我和兄弟两个且去逃难。天可怜见,若遇宽恩大赦,那时回来,父子相见。父亲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银去与朱同,央他上下使用,及资助阎婆些少,免得他上司去告扰。”太公道:“这事不用你忧心。你自和兄弟宋清在路小心。若到了彼处,那里使个得托的人寄封信来。”当晚弟兄两个拴束包裹。到四更时分起来,洗漱罢,了早饭,两个打扮动身,──宋江载著白范阳毡笠儿,上穿白缎子衫,系一条梅红纵线绦,下面缠脚絣衬著多耳麻鞋,宋清做伴当打扮,背了包裹。都出草厅前拜辞了父亲。只见宋太公洒泪不住,又分付道:“你两个前程万里,休得烦恼!”【无人处却写太公洒泪,有人处便写宋江大哭。○冷眼看破,冷笔写成,普天下读书人,慎勿忽(谓)水浒无皮里阳秋也。○自家洒泪却分付别人休恼,老牛爱犊写来如画。】宋江 、宋清,却分付大小庄客:“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饮食有缺。”【人亦有言:养儿防老。写宋江分付庄客伏侍太公,亦皮里阳秋之笔也。】弟兄两个各跨了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条朴刀,【打扮做两段写。】迳出离了宋家村。
两个取路登程,正遇著秋末冬初。【是收租米害疟疾时。】弟兄两个行了数程,在路上思量道:“我们却投奔谁的是?......”【出门后方算去处,写尽匆匆。】宋清答道:“我只闻江湖上人传说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名字,说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孙,只不曾拜识。【此一语表出宋清不是公弟,亦复胸中自有一片。】何不只去投奔他?人说他仗义疏财,专一结识天下好汉,救助遭配的人,是个现世的孟尝君。我两个只奔他去。”宋江道:“我也心里是这般思想。他虽和我常常书信来往,无缘分上,不曾得会。”两个商量了,迳往沧州路上来。途中免不得登山涉水,过府冲州。但凡客商在路,早晚安歇有两件事不好:吃癞碗,睡死人床!【七字说不尽苦。】
且把闲话提过,只说正话。宋江弟兄两个不只一日来到沧州界分,问人道:“柴大官人庄在何处?”问了地名,一迳投庄前来,便问庄客:“柴大官人在庄上也不?”庄客答道:“大官人在东庄上收租米,不在庄上。”【忽作一析,析出下文柴进身份来。】宋江便问:“此间到东庄有多少路?”庄客道:“有四十余里。”宋江道:“从何处落路去?”庄客道:“不敢动问二位官人高姓?”宋江道:“我是郓城县宋江的便是。”庄客道:“莫不是及时雨宋押司么?”【信及童仆,真写得妙,可见宋江,又可见柴进。】宋江道:“便是。”庄客道:“大官人是常说大名,只怨怅不能相会。既是宋押司时,小人引去。”庄客慌忙便领了宋江 、宋清【柴进慌忙,何足为奇,妙在庄客慌忙也。】迳投东庄来。没三个时辰,早来到东庄。庄客道:“二位官人且在此亭子坐一坐,待小人去通报大官人出来相接。”宋江道:“好。”自和宋清在山亭上,倚了朴刀,解了腰刀,歇了包裹,坐在亭子上。
那庄客入去不多时,只见那座中间庄门大开,【只一句写出庄里嚷做一片。】柴大官人引著三五个伴当,慌忙跑将出来,【极画柴进。】亭子上与宋江相见。柴大官人见了宋江,拜在地下,【极画柴进。】口称道:“端的想杀柴进!【六个字有喜极泪零之致,真是绝妙好辞,不知耐庵如何算出来。】天幸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想之念!多幸!多幸!”宋江也拜在地下,答道:“宋江疏顽小吏,今日特来相投。”柴进扶起宋江来,口里说道:“昨夜灯花,今日鹊噪,不想却是贵兄降临。”【绝妙好辞。】满脸堆下笑来。【出色画柴进。】宋江见柴进接得意重,心里甚喜。便唤弟兄宋清也相见了。柴进喝叫伴当收拾了宋押司行李 ,在后堂西轩下歇处。【细。】柴进携住宋江的手,【出色画柴进。】入到里面正厅上,分宾主坐定。柴进道:“不敢动问。闻知兄长在郓城县勾当,如何得暇来到荒村敝处?”宋江答道:“久闻大官人大名,如雷贯耳。虽然节次收得华翰,只恨贱役无闲,不能彀相会。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没出豁的事来;弟兄二人寻思,无处安身,想起大官人仗义疏财,特来投奔。”柴进听罢,笑道:“兄长放心;劫遮莫做下十恶大罪,既到敝庄,俱不用忧心。不是柴进夸口,任他捕盗官军,不敢正眼儿觑著小庄。”宋江便把杀了阎婆惜的事一一告诉了一遍。柴进笑将起来,说道:“兄长放心。便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务,柴进也敢藏在庄里。”【此三语却不可,若果如是,柴进乃真不赦矣。○旋风之名不虚。】说罢,便请宋江弟兄两个洗浴。随即将出两套衣服、巾帻、丝鞋、净袜,教宋江兄弟两个换了出浴的旧衣裳。【写柴进殷勤,累幅不尽,故特从闲处着笔,作者真正才子。】两个洗了浴,都穿了新衣服。庄客自把宋江弟兄的旧衣裳送在歇宿处。【细。】柴进邀宋江去后堂深处,【出色画柴进。】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请宋江正面坐地。【出色画柴进。】柴进对席。宋清有宋江在上,侧首坐了。三人坐定,有十数个近上的庄客并几个主管,轮替著把盏,伏侍欢饮。【出色画柴进。】柴进再三劝宋江弟兄宽怀饮几杯,宋江称谢不已。酒至半酣,三人各诉胸中朝夕相爱之念。看看天色晚了,点起灯烛。宋江辞道:“酒止。”柴进那里肯放,直到初更左右。宋江起身去净手。柴进唤一个庄客提盏灯笼引领宋江东廊尽头处去净手。便道:“我且躲杯酒。”大宽转穿出前面廊下来,俄延走著,却转到东廊前面。
柴进指那汉,说出他姓名,何处人氏。有分教:
山中猛虎,见时魄散魂离;林下强人,撞著心惊胆裂。
正是:
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
毕竟柴大官人说出那汉还是何人,【圣叹有罪了,半日已批出是武二。】且听下回分解。
更新于:4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