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生一日，步于平远堂后，达夺锦轩中。壁间忽见孔子图，并有百花图许多。值玉贞正隐几而卧，凡上有画海棠其上，出玉贞妙手。生轻步潜后，拊其背曰：“勿寝，独不观孔夫子在迩，当昼而寝乎。”玉贞惊恐而起，其意有责生者。生负罪以告其非。玉贞曰：“公子既遵孔氏之格言，独不闻乎男正位于外，女位于内，男子无故不入中堂，况入人家闺阁乎？”生曰：“客居寂寞，访景怡情，信步而来，莫知所犯，万惟泰广宽洪，必加涵贷。”玉贞曰：“寒居颇广，宜昧所知。既犯之初，于情可恕，向后若此之愚，即当白诸相国，必见屈于子矣。”生曰：“相国不屈于人久耳，非小姐之前断，不若此之甚。”玉贞乃笑，且曰：“昨承佳作，我母再三道及奇才。”生就而视曰：“此海棠图，能事固美，可试生赋之，以彰其美，可乎？”玉贞然之。生作《明月棹孤舟》一调：

富丽谩夸金谷好，芳枝一夜韶光老。猛省春风，都来几日，报道海棠开了。妃子睡余天乍晓，新妆里胭脂初透。子美无诗，梅花柏绕，能有暗香来到。

彩云飞散锦屏空，窈窕花仙媚晚风。

爱惜芳心浑未解，谩劳银烛照春红。

生得交接间，慰情殊切，不觉日落咸池，月生东谷。玉贞逼生曰：“斯地不可所履，公子早宜回步，恐我父母到此，自贻圭玷。”生致谢而退，因制律诗一首曰：“

信步名园觅小红，谁家玉貌笑相逢。

遗音有地闻箫史，宝□无缘授木公。

元盛愿教从尹吉，孟光终欲择梁鸿。

此情尤可成追忆，只恐相逢是梦中。

又寄绝句二首：

其一

翠眉云鬓画中人，袅娜宫妆迥出尘。

天上□娥原有种，娇羞酿出十分春。

其二

恼人光景断人肠，才子相逢窈窕娘。

春意不知何处着，绿窗东畔杏花香。

时正月，朔后十日，夜半。四顾寂寥，生步牙琐寒窗下，见瑞雪飘飘，轻寒剪剪，窗前月色皎洁，如水浅浸，疏枝之上。壁间灯火，明灭似星，低迷孤枕之中。睡鸭中蔷薇露冷，绛纱内翡翠衾寒。有琅＆石几，弹棋枕琴，布置潇洒。生抚琴以寄其指，乃操《雉朝飞》一调，观其舞鹤下庭，游鱼翻水。时玉贞方倚床无寐，忽闻窗外琴韵，呜呜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知生之奏，遣桂英持武夷龙团以遗生。生起而受之，因移身私桂英。桂英从之。生见其色，虽不能可拟玉贞万一，亦婢中之翘楚者也。方与情好，玉贞知桂英与生遇，遣兰英促之。桂英见兰英，急遽于前，莫掩其实，惟赧然而归。生因占《好事近》词一阕，以自讳云：

夜色映帘栊，梅影半横斜月。闲把素琴消遣，这芳心谁说。高山流水遇知音，石鼎分香雪。一啜何须七碗？喜衷肠清绝。

玉贞亦歌一曲，又绝句一首，以自抑云：

何处远来寒水晶，犹能勾引骊龙吟。

曲弹白雪阳春调，中有离愁白鹤声。

嗟哉子期胡不返？松梢鹤唳伤人情。

夜深泪落残灯下，博山香透冰弦清。

风吹余音敲窗响，为诉满庭空月明。

绝句

月照梅花淡又浓，何人窗外诉东风。

欲知后夜相思处，尽在瑶琴一曲中。

不意，兰英以桂英之事，语于玉贞。玉贞亦知其情状，初无不足之意。因题《初春》二绝，以戏生云：

其一

一鞠阳和动物华，深红浅绿总萌芽。

野梅亦足供清玩，何必辛夷树上花。

其二

一气流行自有分，辛夷那有吐奇芬。

昨宵似与东皇道，开到梅花便到君。

生因玉贞以佳句为戏，私喜何如。偶因桂英至，谓之曰：“吾有书一缄，能与我持去否？”桂英曰：“敢不从命。奈小姐以孤高峻绝之姿，贞白坚雅之操，见此，正谓楚国亡猿，祸延林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亦难乎？”生曰：“不难，若事有不可为者，吾用力而为之，固不知轻重之别。事有可以为者，吾侥幸而为之，亦不知取舍之宜。第小姐遇我以厚，我岂甘受其薄。兹修尺楮，以申谢意。愿子挽千钧之力，代吾展转维持。若遂所愿，当以千金为酬。”桂英曰：“君子成人之美，妾岂反是。其受素心之谋，谨当周密。事若克谐，是所愿也。小财余事，岂望报耶。”遂入见，遇玉贞于万娇亭东畔，即以与之。玉贞急纳于袖，返室观之云：

辱爱生苏道春，顿首拜启，芳卿可人妆次。曩者，天意有在，人愿仅从。获接手仪，自知多幸。惟兰姿挺秀，薰质生香。粹然冰玉水洁，盎矣春阳之温，柳媚花娇，世所罕见。奈何地限南北，天各一方。情无由而达，意无自而通，使人于月白风清之顷，酒醒梦觉之余，宛若其留连耳。相见之思，常怀于晋接；相亲之慕，每切于震邻。夫以小姐娇姿淑态，致我之反侧。今一味若此，姑得运亮于思维，贡言于微机，万望小姐体咸之虚，全垢之遇，垂念贤女有吉士之怀，而君子有淑女之逑。则西厢之月可待也，生独不为张氏君瑞乎？梁圆之琴可听也，生独不能为司马相如乎？诚如是焉，桃夭思配，得其时耳。君子好逑，遂其欲耳。天意人愿，岂不为之两全哉。倘不俯就，斯言置之度外，则付人之情怀万斛，与衰柳败荷，相忘于地下矣。兹奏伏，矧之一言，难尽衷肠之万缕。伏冀目击之余，发笑之后，毋使青鸾信杳，黄犬音乖。则生之幸，可胜慨耶。

继之律诗一首云：

有美佳人自出群，轻风斜拂石榴裙。

花开金谷春三月，漏转铜壶夜十分。

玉雪精神联仲琰，琼林才貌□崔君。

少年情思应须早，莫把无心托白云。

桂英索贞回音，玉贞苦其所索，遂封白笺一纸以与生，且固其缄。生见重重于封之密，自以为得其佳人，亦喜以遂所愿也。竟开视云，其中曳白。复题短律一章于其上，以与玉贞云：

午夜方彩席，临对一强颜。

玉成情似海，珍重意如山。

为我先事折，怀人尽日攀。

料应相许后，都在不言间。

玉贞接生诗后，亦不与答，乃因时作佳句以自遗。多不尽录，姑记一二，以书于左：

特地寻春

闻道西园欲早春，偶凭幽鸟语来真。

不知好景归何地，试向梅花问主人。

上林春晓

宫柳如烟晓露零，一弯残月映三星。

个中多少闲花草，尽逐东风出武陵。

花槛雨晴

窗外花含宿雨低，喜看寒碧涨前溪。

出门检点春多少？绿暗红稀莺乱啼。

兰闺春恨（四首）

其一

花娇柳媚燕呢喃，香径幽怀两不堪。

人在东风庭院里，相思无语佩宜男。

其二

静掩重门春昼长，为谁展转怨流光。

更怜无似秋波眼，镇日怀人泪两行。

其三

悠悠余恨怨春闺，嫩绿飞红半掩泥。

正是不堪回首处，海棠憔悴子规啼。

其四

几度伤春怯杜鹃，不堪坐冷旧青毡。

登楼王粲今何在？只见垂杨舞翠烟。

洞房春睡

芙蓉帐暖度春宵，梦入巫山去路遥。

忽被邻歌频唤醒，声声都是念奴娇。

雨霁惜春

临水夭桃褪晚妆，东风吹雨到池塘。

不知乱落花多少？起剔银灯看海棠。

客窗春夜

丰山亭下正鸣霜，落落春容绕建章。

最是不堪孤枕客？五更撞碎九回肠。

洞房春夜（二首）

其一

高卧琼台第一宫，花心着雨泣香红。

重门深锁多情梦，咫尺谁怜梦不通。

其二

瓮头酒熟人皆醉，林下烟浓花正红。

夜半灯残香阁静，秋千垂挂月明中。

春宵无寐

清露洒桃红透，微雨点波绿皱。灭烛解罗衣，正是千金时候。知否？门外绿肥红瘦。右调《如梦令》

香闺春情

绛桃倚笑，醉九重春色，东风有约。扇底把娇羞向我，红楼画阁。廉下金钩，香销宝篆，锦字长抛却。燕莺交处，这情报地安着。谁念绿绮飘零？曲终人远，按一床弦丝。惊起两眸无定任，望断天涯地角。倦鸟知还，野云出岫，半点心难托。此时光景，为谁长是萧索。右调《念奴娇》

右调《念奴娇》时春二月，尚有醉杨妃菊盛开。玉贞异而美之，置于水晶盆内。因题七言古风一首于壁上，以咏之云：

马嵬坡下春光好，香魂染作江南草。

红颜岂负西风心，自是东风爱相恼。

芳心一点和春结，那更重重犹叠叠。

大家留取看多娇，寄语谁人敢攀折？

苏生一日，见咏中有“敢攀折”之句，知其必自任之重，因戏以折之，遂秉笔题二绝，以挑其意云：

其一

玉根托与玉人栽，暂把香泥筑马台。

不道蟾宫攀桂客，却将浓艳窃将来。

其二

造化无私亦有私，为何偏许傲霜枝。

知他爱彼风流种，故向春风唤贵妃。

玉贞见是菊开非其时，甚可人意，每玩而爱之。生折，不为所吝，且笑曰：“此君何放荡若是哉！”亦托根寓意答之云：

娇花插向少年头，年少花娇正好逑。

一种暗香知有约，来生重会此生休。

又继之古诗一首云：

采采黄金花，相亲何太切。

笑我惜花心，恩情中道绝。

疏之久反亲，宠极爱还歇。

盆中更取青青华，留与窗前对明月。

明惟春仲，和气艳阳，丽日初长。苏生虽得玉贞诗词往来，然莫能与诉衷曲。朝暮怀想，郁悒无聊，乃制春辞数十首，以道感慨云：

春愁

红炉谁与共团□，此际真成蜀道难。

旧恨新愁无住着，一帘风雨杏花寒。

春恨

春满江南蔽弱兰，山中夜夜梦魂单。

临风不作昭君怨，空把琵琶独自弹。

春思

恼人好景暗消磨，独倚江楼看逝波。

身似虚舟轻是叶，载将清怨晚来多。

春眠

聚散无凭似梦中，起来斜日映窗红。

钟情自古多神会，谁道阳台路不通。

春暖

莺逢日暖歌声滑，人值花明笑脸开。

一片落英随水去，肯邀刘阮到天台。

春色

千红万紫竞芳辰，纵有王维写未真。

自是卖花人着力，一肩挑出洛阳春。

春雨

闷对花时倍感伤，一年好景是春光。

无端几阵催花雨，天棘开来妒海棠。

春日

丽日迟迟上翠屏，北窗高卧醉初醒。

伤春黄鸟如人语，独立荼□花下听。

春游

轻风细雨燕飞斜，笑解金龟问酒家。

九十韶光容易老，何妨秉烛夜看花。

春暮

绕檐新竹薄生寒，绿暗红稀春意阑。

忽报东君欲归去，相留无计独凭阑。

伤春（四首）

其一

春归无计为春留，舞榭歌台总是愁。

记得怀人云雨梦，一声断雁五更头。

其二

尽日恹恹对画楼，眉头才放又心头。

桃花莫谓刘郎老，浪把轻红逐水流。

其三

半掩朱门日已西，蓝桥路阻草萋萋。

子规更有伤春意，来向海棠花外啼。

其四

酒醒南窗梦未真，满怀心事向谁陈？

自怜辜负看花眼，来到花开不遇春。

春归词一阕

春暮愁万种，门外五更风雨。青鸟不来春欲去，隔帘双燕语。最苦留春不住，满目落红飞絮。行云遮断阳台路，总是伤情处。

生赋罢，乃乘间画张生遇莺莺图，有倮’薄恶之态。题一诗一词于上，终日思以便鸿。忽兰英至，生求之，兰英竟以生图付于玉贞。时玉贞因侍父疾，方治汤药，兰英莫知。乃曰：“苏公子有图奉此。”玉贞惶愧，乃言他事杂之，得不觉，因蹑其足，遂悟。即返绣室展观之，题曰《崔张佳遇图》，有诗词焉。

轻寒时透绿罗裳，情重佳人懒下床。

对舞翩翻双蛱蝶，同心颠倒两鸳鸯。

行云飞雨来神女，倚翠偎红钾沈郎。

忘却碧阑干外立，不知何处是西厢。

又词一阕《观皇阁》

仰看星河半落，洞房乍晓，弄晴黄鸟声声巧。春在流苏深处，合欢梦绕。正是恼人时候，琉璃枕上，知是春多少？含情睡起娇无力，乘兴也傍章台，柳烟青小，怎禁得海棠花老。

玉贞观毕，遣兰英召之。生闻召，即趋而往。至则玉贞仍坐不安。生揖之不答，叩之不应，如是者三。生曰：“子如不言，吾几失子耳。”乃曰：“愚虽女流，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洞开重门，正如我心。少有邪曲，君皆见之，且置之勿言，盖闻公了负不世之才，蕴非常之见。所托不得其人，况其大者乎？”玉贞具以其故告之。生曰：“殆哉，殆哉，此则国华之罪也。”玉贞笑曰：“公子无罪，何其心之有罪？”生曰：“昔熊渠子夜行，见寝石以为伏虎，射之，灭矢饮羽。渠子曰，吾之诚心，金石可开，况人心乎。然则，国华之心，乃一诚耳，惟小姐金石，何不为我开耶？”玉贞默然，笑而不答。因指几上之琴，谓生曰：“公子雅操见闻。”生乃自制一调，名曰《相思》，操以挑之：

相思相思何纷纷，不见知音空见君。

三径菊松空有恨，五更风雨暗伤魂。

一枝梅吐楚江内，一枝梅吐楚江外。

楚江内外一枝梅，一枝梅落楚江在。

笑我苦相思，尽日无停歇。

微吟略可怀，付与梅稍月。

梅低月尚高，悠悠过夜半。

相思望楚江，芦苇投孤雁。

自断楚江云，回首相思远。

梅稍转明月，春宵何苦短。

相思复相思，阳台无梦处。

佳期多间阻，京兆眉愁聚。

荀令独伤情，我今亦几死。

长相思兮长相忆，苦相思兮无尽极。

早知薄幸负人心，悔教望仙桥上立。

余音

落花流水恨飘零，惟得东风两鬓星。

一曲相思人不识，惟余江上数峰青。

生鼓琴既罢，玉贞危坐若无所闻。生曰：“小姐所谓铁肠而石心也。”玉贞乃莞尔而笑，复命兰英取琴，放己膝前，亦自制一曲，以答之。名曰《和鸾操》：

听罢相思琴，谩起广平心。

不识陶潜隐，满帘风露深。

清韵琅琅悲又悲，诉与君闻知不知？

伯牙流水高山调，万古知音只子期。

岂知堂上荧煌烛，偏照愁人庭下哭。

悲哭何因泪许多？一江涨出春波绿。

解我相思心，知我相思苦。

为言君子有终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君不见，上苑一枝花，深红浅紫争春华。

最恶江南连日雨，奇芬不久落尘沙。

又不见半空一轮月，光浮万里尤高洁。

仙籁云间正可宜，团圆之时还又缺。

多情惟有楚江流，昼夜滔滔常不竭。

君兮君兮思又伤，凄复凄兮无可奈。

愿君好学楚江流，终须还了相思债。

余音

为问多才浣此情，试听膝上两三声。

曲终自冷画堂夜，寂寂寥寥恨杀人。

生曰：“佳哉指法，但此音未免金石之音。”玉贞曰：

“何为其然也？”生曰：“小姐心不应手故也。”玉贞曰：“不然，心正则手正。”俱各嬉笑相倚，时春半甚寒，生设言寒甚，愿托一衣，意谓千金可以买笑，百媚由此春生。玉贞不逆其请，重于所私，即解衣衣之。生谢曰：“一衣可有，万感难名，镂骨刻心，衔环结草。兹有此者，以为得幽人之伴，左右不忘君也。”言未已，忽兰英报曰：“相公疾笃。”遂去。生因作律诗一首云：

万竹窗前理素琴，曾如飞瀑下遥岑。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树黄鹂空好音。

兀坐以思忘坐趣，即人所指见人心。

韶光易上青云鬓，几度沉吟惜寸阴。

时潘相国病笃，遗嘱夫人曰：“家事多端，卿治内固优为矣，惟玉贞大婚未讲，此女性质聪颖，出于寻常，不可以财帛论，不可为庸人妇。人思善马，远访西域。我意骐骥近在比邻。若苏国华，丰姿隽逸，学问优长，诚卧东床而坦腹者，射屏雀而中目者。况故家文物，亦甚相宜，卿其念之。”夫人怅然受命，召生至，握手与决别，悲不自胜。明旦卒于正寝，盖庚戌年九月之秋也。生一如礼，助之丧事。殡殓既周，复效近体唐律一章，以哀之云。诗曰：

早把文章夺锦标，急流勇退荷清朝。

官居一品名犹在，人去千秋恨未消。

潮水源流千古道，孔颜恩义一时凋。

先生去也还知否，天上人间两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