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云者,博引而泛记之谓。故自《庚桑楚》《寓言》《天下》而外,每段自为一义,而不相属,非若《内篇》之首尾一致,虽重词广喻,而脉络相因也。《外篇》文义虽相属,而多浮蔓卑隘之说;《杂篇》言虽不纯,而微至之语,较能发《内篇》未发之旨。盖《内篇》皆解悟之余,畅发其博大轻微之致,而所从入者未之及。则学庄子之学者,必于《杂篇》取其精蕴,诚《内篇》之归趣也。若《让王》以下四篇,自苏子瞻以来,人辨其为赝作。观其文词,粗鄙狼戾,真所谓“息以喉而出言若哇”者。《让王》称卞随务光恶汤而自杀;徇名轻生,乃庄子之所大哀者;盖于陵仲子之流忿戾之鄙夫所作,后人因庄子有却聘之事而附入之。《说剑》则战国游士逞舌辩以撩虎求荣之唾余,《渔父》《盗跖》则妒妇詈市,瘈犬狂吠之恶声。列之篇中,如蜣螂之与苏合,不辨而自明,故俱不释。乃小夫下士,偏喜其鄙猥而嗜之,“腐鼠之吓”,不亦宜乎!抑考庄子所称古人:若瞿鹊、长梧、王骀、无趾之类,固不必有其人;而所言尧舜孔颜,抑必因时之所值,事之可有。《外篇》称“庄子见鲁哀公”,及《盗跖》篇谓“孔子遇柳下惠”,托辞不经,相去百年之外,谬为牵合。或真以盗跖为柳下之兄,虽不足辩论,而亦可为道听涂说,窃庄子之残沈,以为谈柄者之炯鉴也。
庚桑楚
此篇之旨,笼罩极大,《齐物论》所谓“休之以天均”也。南荣趎之所以不化者,惟见有己,因见有人;人与己相持于仁义,两相构而思虑日营,虽闻道固不能以化其心。若夫天均者,运而相为圜转者也,则生死移而彼我移矣。于其未移,而此为我,彼为人;及其已移,而彼又为此,此又为彼;因其所移,而自我以外,所见无非人者,操彼此之券,而劳费不可胜言。苟能知移者之无彼是,则笼天下于大圜之中,任其所旋转,而无彼是之辨,以同乎天和,则我即人也,我即天也,不爽其儿子之和,又何待全形而形无不全,何待抱生而生无不抱矣。故思虑者,不可以隐忍禁制而息者也。朝彻之见,与天均而合体。则食乎地,乐乎天,与宇俱实,与宙俱长,宇泰以养天光,不待息而自息。此卫生之经,以忘生为大用也。庄子之旨,于此篇而尽揭以示人:所谓“忘小大之辨”者此也,所谓“照之以天”者此也,所谓“参万岁而一成纯”者此也,所谓“自其同”者此也,所谓“目无全牛”者此也,所谓“知天之所为”者此也,所谓“未始出吾宗”者此也。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 鞅掌,但习劳役者。 居三年;畏垒大穰。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哂然异之。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大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 杓音标,斗柄第一星,遍指十二方以为标准。 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鱿为之制; 还,音旋。鲵,大鱼,似鲇;此指小鱼,应即鲇也。制犹据霸之意。 步仞之邱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 狐为之祥。 详谓凭以为妖。评曰:言无小无大,皆可以得所欲。 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然,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网罟之患; 介音戛,倏也,特也。 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 砀与荡通。 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 尧舜也。 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辨也,将妄凿垣墙而植蓬蒿也。 郭象曰:“将令后世妄行穿凿,而植秽乱也。” 简发而栉,数米而炊, 郭象曰:“理锥刀之末也。” 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 杀音弑。 正昼为盗,日中穴阫。 阫,裴、丕二音,墙也。 吾语汝: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解曰〕 去贤能善利,以藏身而全形,亦可谓偏得老聃之道矣。而以卫生为经,则见有其生而卫之。有其生则有己,有己则有人;我耦未丧,而离山失水之为患,网罟蝼蚁之为忧,则固未足以语至人之德也。畏仁义之愁我身而欲逃之,愈逃之而人愈就之,固宜畏垒之人窃窃然欲俎豆之也。
南荣趎 趎,长鱼切。庚桑弟子也。 蹙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者 □,则可以及此言也。”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 物有形,目亦有形,目见物而不能自见其目,是亦盲也。 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 物有形,耳亦有形,耳闻物而不能自闻其耳,是亦聋也。 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 物有形,心亦有形,心得物之理而不能自得其心,是亦狂也。 形之与形亦辟矣, 上形字,在物之形也。下形字,在己之形也。辟与譬同,犹言均是而无异也。 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 岂非物或间之耶,何以欲将求而不能相得耶? 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趎勉闻达道耳矣! 虽勉强欲知,而但能听之而已,终不会心。 ”庚桑子曰:“辞尽矣。”曰: 既而曰。 “奔蜂不能化藿蠋。 奔蜂,小蜂也。藿蠋,豆间大青虫也。果蠃化螟蛉,化小虫耳;大遂不能化。 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故能矣。 鸡有二种,越鸡小,鲁鸡大。 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
〔解曰〕 欲自化以化物者,必视乎其才,故曰:“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道不足以扩其才,犹才不必其当于道也。所谓才者,与“有实而无乎处”之宇,“有长而无本标”之宙,相为周遍始终,而灵台能以不持持之,然后真为巨才也。彻乎“不际之际”,而抱之于一,以为卫生之经,道也。天光之发,才也。庚桑楚以高深为藏身之固,亦勉闻以守圣人之道而已。思虑之营营,以全形抱生之道禁制之不使复生,正南荣趎之所患,固不足以化之。
南荣趎赢粮,七日七夜, 赢音盈,担负也。七日夜,寓七日来复之意。 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荣趎曰:“惟。”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 郭象曰:“挟三言而来故也。” 南荣趎惧然顾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 旧注:朱愚犹颛愚。按字书:朱,木身也,犹木讷之木。 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乎?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 若,汝也。规规,就圆之意。 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 若犹如也。失其本,求诸渺茫。 汝亡人哉! 如逋逃之人,未知所往。 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繇入,可怜哉!”
〔解曰〕 天下而既有人矣,而安能使之无人?天下之人众矣,而安能使之少?惟往来于灵台,与之偕而不舍,则宇不泰,天光不发;即发矣,而固不恒然。庚桑楚病尧舜之偕人以来,而简发不胜简,数米不胜数矣。乃其于畏垒之人,南面而不释然,则欲郤之勿偕,而不终不相舍,其才小也。灵台愈持而愈不可持,亦奚愈乎!内见有身而非即人,则愁不释;外见有人而非即身,则愁亦不释。才不通乎其大,故反性情而无繇入,生不可卫也。
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孰哉? 孰、熟通。问其熟否。 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有恶也。 洒濯未熟,而犹郁郁津津,召好而犹有恶,形容其自愁情状。 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将内 ;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 。 韄,胡故切,刀鞘也,取藏而不见之意。捉,谓求得之也。揵,虔、蹇二音,闭也。缪犹绸缪之缪。评曰:内揵则不畏外之繁,外揵则不虞其内之缪。 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 评曰:志一则忘道。 而况放道而行者乎!” 评曰:放道而行者,自与道相忘。敔按:此段评解与旧注迥异,玩《解》自明。
〔解曰〕 不见有人,不见有己,则思虑之营营自息。此非道德之所可恃也。以道德持之,勉闻而受于耳,耳达之心,而灵台不能自达。卫生之经所以不给于圣人之德也,才限之也。不见有己,而物之繁以相撄者不已,则勿求之外,而内揵以忘己,则自不与之偕。不见有人,而己之缪以自束者不释,则勿求之内,而外揵以忘人,则自无可偕者。此非勉闻之道德所可禁制,存乎己之持与不持者而已。然尚未足语于放道而行者也。放道而行者,吾即道也,吾即天也,吾即人也,弗待韄也,弗待揵也。天下之繁,皆吾推移之所必彻。吾心之缪,以天下解之而无所结,则无见恶而不容洒濯。才之巨者,一恒而已矣。
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 知病之为病,其心未迷。 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 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 不亿未来。 能已乎? 不追已往。 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 无待而行。 能侗然乎? 不以知知。 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 嗥,长哭也。嗌音益,咽通。嗄,沙去声,声破也。 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 掜,以、揑,二音,捻聚也。 共其德也; 共、拱同,自抱生理。 终日视而目不瞚, 瞚音舜,目数摇也。俗字作瞬。 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 委蛇音逶迤。 是卫生之经已。”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
〔解曰〕 放道而行者,非但以卫生也,非以是为经也,而卫生之经亦不越乎是。生非生也,生不容卫者也。形精不亏,以反其宗,则不为天损者,不损夫天;治不期于尧舜,而乱不流于杀盗。斯须之生,亦不得不循而卫之。惟无卫之之心,而卫乃至哉!故一而勿失,知吉凶而不待以心稽,往而翛然,已而侗然,以求诸己,皆卫生也。儿子何知卫生哉!而生无不卫。至于儿子,而后其生也以天乐,以地食,不可但名为卫生之经矣。此道之所放,顺化而放焉者也。
曰:“然则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 自然不假学。 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
〔解曰〕 惟儿子者,为近于天均;惟儿子者,乘化之新而未远乎其恒;惟儿子者,与物交乐天之乐,交食地之食;惟儿子者,初移于是,而未大离于彼,未有冰而不待解,未有冻而不待释,纯精而含,可以相天之道。能全是者,生无不卫,初非以是为经而卫其生也。若夫见有人,见有物,见有利害,而不怪、不谋、不事,以蕲免于祸福,则犹庚桑楚全形抱生,止思虑以卫生之术而已,恶足以拟至德?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 人见其犹人耳,而不知其天光。 人有修者,乃今有恒。 人能修此,乃可为今之有恒者。 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 郭象曰:“出则天子,处则天民。” 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 学其所不能学,方谓之学者。下二句同义。 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 宇于是乎泰定。 若有不即是者,天均败之。 不然者败矣。 备物以将形, 形中之藏,物无不备,而为形之君。 藏不虞以生心, 万化未始有极,俱涵于心而不死。 敬中以达彼。 持之以慎,四达皇皇。 若是而万恶至者, 恶谓不祥之事。 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 滑成谓乱其泰定之文。 不可内于灵台。 内同纳。 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
〔解曰〕 宇固无不泰也,无不定也。尧舜治之,而上下四旁犹是也;杀盗乱之,而上下四旁犹是也。故可移不泰者而恒于泰,移不定者而恒于定。修此者,扩其灵台如宇,而泰定亦如之矣。何也?灵台者,故合宇于台以为灵者也。宇之中自有天光焉,台之中自有灵焉。不际之际,物无不备,不虞无不藏,彼无不达;化自移而宇自恒,即于其中,光自彻乎无门无旁之中而四映,举凡不能知之万恶,出没于天光之中而不眩,天均移而成固不滑矣。奚学哉?奚行哉?奚辩哉?默与天均同运,而不触之以败。至人之德于此而至矣,非直以卫生已也。
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 此所谓天均败之也,所谓滑成也。见天之谓诚,诚己之谓成。 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间之中者,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 宇宙一人而已。
〔解曰〕 均者,自然不息之运也。均如其恒而不桎,则物自成:瓮者成其瓮,缶者成其缶,无有滑之者也;莫知其所以然,而固诚然而不妄,天光内烛而见之矣。若夫据为有定之业,而不舍故以趋新,则均滞不行,发不当而所为屡失;惟不见其诚而妄发,必为均之所败矣。夫为不善者,诛之有人,诛之有鬼,己何与焉?即自我诛之,亦人鬼诛之也。何也?己者,人鬼之所移也。明乎人,明乎鬼者,何己非人?何己非鬼?何人非己?何鬼非己?行乎其不得不行,则万恶之中,逍遥以游而不能滑;互四方,彻上下,惟其所行,是之谓独行。
券内者行乎无名, 券,符也。券内者,外之所寓、皆与内符,不行之行、合乎天地之始。 券外者志乎期费。 舍其内而求符于外,期物之来,荡己所有。 行乎无名者,惟庸有光; 寓庸而葆光,圣人之无名也。 志乎期费者,惟贾人也, 贾人贮百货以待人,鬻之一旦而尽。 人见其跂,犹之魁肰。 刘辰翁曰:“跂而立者,人见其魁肰,而真魁肰者不跂也。”跂而为魁肰之状,形容券外者殆尽矣。 与物穷者物入焉。 评曰:无物曰穷。按:无物者受物,券内者也。 与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 且者,随物且去之谓。券外者,苦其身以期费,是不能自容其身。 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 评曰:全丧其己。 兵莫憯于志,镆铘为下;寇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 尽人者必召阴阳之害,以志僭于镆铘故也。极言券外者召天均之败。
〔解曰〕 以天光烛天均,则无非内也;移而之于人,亦内也;虫肝鼠臂,梦而为蝶,亦内也;无不与我而合符者也。业入而不舍,则恶至;而以外之繁,成内之缪,天均败之,器皆苦窳,物尽为碍,己亦愁伤而皆外矣。乃以求符合于外,而期于费以相贾,有人而身不容,有身而人不容,阴阳皆适以相贼,犹自以为能持其灵台,此南荣趎所以与人偕来而自相寇也。夫物无非内,安事求券于外?以天光照之,质且不立,名何从起?随移而宇恒泰定,天均之休无有不乐,虽有万恶之至,非其自召,何患之有哉!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 其分者,成与毁耳。或毁分,通者不分。 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 备,谓挟其所有。 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 有以备,谓挟成心以防物。 故出而不反,见其鬼; 券外而出,不反其真,所见无非鬼者。已为鬼矣,谓之不死奚益? 出而得,是谓得死。 自谓有得,适得死耳。 灭而有实,鬼之一也; 形已灭矣,挟其成心,至死不释;其为有实者非实也,与为厉为孽之鬼一也,神者去之矣。 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 评曰:无成则无毁。象犹老子“执大象”之象,即于有形而得无形。 出无本, 评曰:心无所执滞。 入无窍; 评曰:不受外感。 有实而无乎处, 评曰:皆实而不止于一处。 有长而无乎本剽。 评曰:绵绵如一。剽同标。 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 评曰:其实乃此而已。敔按:此所谓有实者,真有实也,诚已也,不滑之成也。 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 评曰:六合一气。 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 评曰:万古日新。 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 凡有者,皆不能以有为有。人不能绘塑而为人,物不能雕琢而为物。 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 圣人之无有,一天门之无有。 圣人藏乎是。
〔解曰〕 从天均而视之,参万岁而合于一宙,周遍咸乎六寓而合于一宇,则今之有我于此者,斯须而已。斯须者,可循而不可持者也。循之,则屡移而自不失其恒;持之,则所不容者多,而阴阳皆贼矣。知其为天均而道固通于一。一则无分,无分则无成毁,无成毁则不虞之生,万恶之至,皆顺之以天,无所庸其豫备也。物不胜备,而备者以无有为有,无往而不与鬼同趣,以适得死地。圣人知此之为心使而自贼,则所藏者恒自泰也,恒自定也。有形者,斯须之形;无形者,恒也。无形则人己两无可立之名:己无可立,而不挟所以然之理以出;人无可立,则浑然一体,而不开窍以受其入。宇则无可分畛之处矣,宙则前无本而后非剽矣。六合,一我之必游者也;万岁,一我之必至者也。反乎无有,而生死出入不爽其恒,均运焉耳。以此为藏,则以不际为际,而斯须各得,天且乐得以运乎均,是谓相天。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此三者虽异,公族也。昭景也, 《离骚》曰:昭、屈、景,楚之王族。 著戴也; 戴谓所从出之宗。 甲氏也,著封也; 某甲某氏,以所封之国邑为号。 非一也? 见为非一,实一也。
〔解曰〕 此言至人之所藏与其所修,合一而序相因也。以一物之始终、一期之生死而言,则首尻合为一体,因而守者斯须之循也。以本无而幻有者反于无以归真言之,则善生以善死也。以未始有生、未始有死,惟天均之运而我不受其败言之,则恒于泰定之光也。惟其泰定,斯以善生。善生以善死,则斯须可循而循之耳。藏之者,其至也;修之者,所从至之次也;初无异道,次序言之,至于三耳。
有生,黬也。 黬,乙减切,黑痕也。评曰:生乃太白之一点耳。 披然曰移是。 评曰:离披化去,移此而之披。 尝言移是,非所言也。 评曰:既言是矣,何从豫言之? 虽然,不可知者也。 评曰:言其不可知者尔。 腊者之有 胲,可散而不可散也。 评曰:虽移而固有不移者。按: ,牛百叶肚;胲,足指毛肉也。腊,腊祭也。秦以三戊祭为腊。《左传》“虞不腊矣”。腊,秦始建而自古称之也。旧说:如腊祭者分 与胲于俎上,是可散也;而总一牲之体,则不可散。 观室者周于寝庙,又适其偃焉, 偃,屏厕,溲溺处也。 为是举移是。 任其所化,虽至贱如厕,亦所必移。 请尝言移是。是以生为本, 评曰:此生死不离之本。敔按:此如释书之所谓无明,八识心王,生生不灭。 以知为师,因以乘是非, 知见常在,遂复生是非。 果有名实, 以名名物,以实归己。 因以己为质; 据所知以为质。 使人以为己节, 为之裁限,令人从己。 因以死偿节。 执其是非,以为必守之节,老洫不变,以死偿之。 若然者,以用为知, 用于世为知。 以不用为愚; 以显晦分知愚。 以彻为名,以穷为辱。 彻,通也。以穷通分,荣辱生。 移是,今之人也,是蜩与鸴鸠同于同也。 评曰:移是而执今日之生,以自命为人,不知与物无异。敔按:蜩与鸴鸠,其小同也,其笑鲲鹏同也。今之为人者与之同,是同于同也。若识“为是举移是”,而悟有生之黬,则鲲鹏亦物化耳,而况蜩鸴!
〔解曰〕 论至此而尽抉其藏,以警相求而不得者,使从大梦而得寤,尽化其贤能善利之心,而休之于天均,以不亏其形精而相天也。此巨才之化,天光之发,而庄子之学尽于此矣。生于天均之运,埏埴为瓮为缶之委形者,于太虚纯白之中而成乎形象,亦白练之点缁而已。其黬也,渐久而渝,则离披而解散。天弢解,天帙堕,非灭也。灭者必有所归,移此而之彼,彼又据为此矣。所移者未有定,而要以所移为此。观室者无不可观,观化者无不可化。寝可居,庙可祭,偃亦可御;则弹也,鸡也,鼠肝虫臂也,皆吾所必周遍咸观,以移焉而随均以黬者也。所可循者斯须耳。据一物以物万物,守一时以定千古,标一知一行一辩以胜群义,徒欲留黬而不能保其披然之且移;移而之他,又据他以为此;一人之肝胆自相胡越,而乱乃兴而不可止。一生以为本,不知他生之同此一本也。一知以为师,不知他知之同此一师也。他日之非吾者,即今日之是吾者,而心之斗也无已,穷通知愚交争而迷其故。移为鱼鸟而恶毛嫱,移为鱿麋而好鱼鹿;蜩与鸴鸠不知其为鲲鹏之移;而以斯须之同己者为同,且欲使人以之为节,天下之乱酿于此,而不知非天之使然,人自致之耳。夫惟知移者之又为彼,则知移者之初即此;止而翛然,已而侗然,形精不亏,则移焉而泰者恒泰,定者恒定,天光恒发,而大均以善其运行。至人之藏,卫其生而卫无穷之生,至矣。是则庄子之莹其灵台,而为万有不出之宗也。
碾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骜; 蹍、辗通,音辇,跞也。放骜,自处无礼而请罪也。 兄则以妪, 兄蹍弟足,妪煦以拊而已。 大亲则已矣。 父辗子足,则付之不言。评曰:合一而相忘,则无是非。 故曰:“至礼有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 辟音璧,摒除也。郭象曰:“金玉者小信之质耳,至信则除矣。” 彻至之勃, 彻与撤同,撤去之也。 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 志羡于外故勃。 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 心为形役故谬。 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 德以情迁故累。 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 道以迹徇故塞。 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以上言至人之虚明。 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知者,接也; 恃知以与物接。 知者,谟也; 矜知以为己谋。 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 知不止于所不知,犹然邪目而欲见之。道者以下八句,言世人之伪失。 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 四六之中,各各相反。惟无是非,无彼此,名去而实无其质,则皆顺矣。
〔解曰〕 彼此对立以为偶,而不知其移焉而彼又此也。则以此为己,以彼为人,分之备之,各死于其乡。且欲强人合己之节,据为道而钦之,守为生之节而被之以为光,成乎其偏至之性而以为质,为而必伪,伪而必失。乃不知德缘于不得已,而无可钦;生者黬也,而非可炫之以为光;无我非彼,移焉即易,而无可为质。持四六之荡,以为贤能善利之归,而偕往偕来于胸中众矣。撤之解之,去之达之,相反者皆见其相顺,则放道以行,而仁义礼智无不至也。盖天下之物无非移者,故天下之理无非移者。市人父兄相易而喜怒迁,何彼非此?何非非是?无为而无不为,虚明以静,而正者恒正,则移而皆通,通而皆顺,斯以与无处之宇、无本剽之宙,圜转于天均而不逢其败。至人之藏,知其移焉而足矣。
羿工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 言仁义礼智信者,圣人也。 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 俍与良同。 惟全人能之。惟虫能虫;惟虫能天。 虽虫亦有能,其能即天之能。 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 二恶字俱平声。在全人则恶有所谓天者,恶有所谓人之天者,而况有所谓吾立于天人之间乎? 一雀适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庖人笼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 至贱之中而得贤相,惟好贤故贤无所逃。 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 评曰:尽天尽人,皆己之移也。按:不蹶蹶然恶之,则皆好也。
〔解曰〕 人已黬而有生,则其拙于天者多矣。无他,人尽芒而不知所移者之无定是,则各据其名实,以为实为节,以留黬而成乎伪。圣人知天之正而恶人之伪,乃欲矫其伪以反于天,而不知移之初无有定者,正者移而伪,而伪者抑将移而正也。故是非治乱待天均之至而无愁无伤,则于人俍,而于天固无不工矣。奚必以威加人,而自成乎拙哉!夫天亦均尔,恶有所谓天者!无天、无人、无吾,浑然一气。能不失其清虚静正之恒,则天下皆入吾之笼,而虫之能即天之能,天之能即我之能,无非可好者也;而后天全于灵台,而圣人者以道为钦,以生为光,以性为质,方且以四六为工,何足以与于斯!
介者拸画,外非誉也。 介,刖者。画,画衣也。刑人衣画衣。拸音耻,字书:拍也,拽也。外犹忘也。非,毁也。衣画衣而披拂之,安为刑人,不知毁誉也。 胥靡登高不惧,遗死生也。 胥靡,重罪徒人也。生不足乐,暋不畏死,故登高不惧。 夫复謵不馈而忘人, 复犹因也。謵、习通,谓因人之习也。馈,与人也。以善为惠而与人,则不忘人。因人之习者,无以与之而两忘矣。又按字书:謵,丑涉切,小言也。馈,一本作愧,一作 。 ,都罪切,诨言也。不 ,谓妄而不妄也。复謵,谓重言,不 ,谓寓言卮言,亦可通,凡所言者,皆外毁誉、遗死生之言,而忘人者也。 忘人因以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惟同乎天和者为然。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不得之类,圣人之道。 欲静、欲神、欲当,俱似不能无欲,而缘于不得已,则有欲一无欲也。有欲一无欲,此之谓笼。
〔解曰〕 夫休之以天均,而以天光照其所移,则无彼非此,无此非彼。无此非彼,无彼非此,则不见有人,不见有己,因人之习而我无所与。无所与,则人之为䜣为拒皆忘,而自无喜怒。然而斯须之循,不能无所为也。此颜成子游所以疑形之不可使如槁木,心之不可使如死灰也。夫斯须之循,不得已而应之。平气顺心,而喜怒未尝不可用。则寓庸者,因是以循斯须之当,而特不执之以为至当。夫然,则畏垒之人,苟欲俎豆,亦何必不俎豆乎?无他,惟其所好,而要不出于吾之笼也。此全人应物之权也。言此以明休天均者之所以阅人阅世而应帝王,究亦未始出吾宗,是庄子应迹之绪纶也。
《庄子解》卷二十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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