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集书中说到,朱子清与胡士诚、郭绥之等六人,在胡宝玉房中摆酒,饮酒之间,忽有人叫宝玉的局,宝玉去了许久,等得众人心灰意懒。及至宝玉回来,所叫的各校书早已散去,宝玉向子青等说了几句抱歉的话,大家方始快活,并不怪他待慢。在子青的意思,不过想再坐一回,就要散席归家。那知绥之异常高兴,撺掇子青再摆一台,但子青是个吝啬的人,怎肯应允,多费这十余块钱?所以装聋作哑,默然不答。绥之见他这个样儿,心中不悦,把标劲发了出来,既不听士诚劝阻,也不顾子青吃醋,执意要摆第二台酒,不肯收还这句话,坍了自己的台,即命宝玉喊将下去。此时宝玉左右为难,欲待不从,恐触怒了绥之;要想依允,又恐得罪了子青。虽知子青吝啬,绥之慷慨,然一客都是客,讨好了一面,一面必不答应;触恼了一面,一面岂肯干休?翻惹得他们醋海兴波,闹出事来。别人不晓得底细的,偏说我待客轻重,不善调停,我真犯不着呢!踌躇了半晌,忽然眉头一皱,想出一个善处之法,连忙向绥之答道:“郭大少,今朝随是奴勿好,夹忙头里,有人来叫堂差,奴回头脱仔,弗壳张连转仔几个局,弄到故歇辰光转来,真真待慢仔大少。大少笃末勿见怪,奴心里实在依勿过格。故歇大少要翻台,挑倪做生意,倪是巴也勿能,可惜辰光宴(读俺)仔点让(读酿),奴差人去叫叫看。如果菜有格来,格是呒啥;倘然呒不末,大少动气介。”这一席话,甚是圆转,将一个精明的郭绥之赚得信以为真,也就点头依允。
其实,宝玉并不差人去叫菜,虽吩咐了阿金几句,不过一时权变,虚行故事罢了。所以先向阿金努了一努嘴,暗中关会;阿金早已懂得,假作下楼去了。宝玉又对子青丢了一人眼风,似乎说道:“是滑头戏,你不要弄错了。”谁知子青是个囚头码子,果然弄错,仿佛俏眉眼丢与瞎子看的,以为宝玉讨好绥之,不觉含着镇江风味,发话道:“你要翻台,难道我不会摆双台吗?我因为时候不早,故尔不答应你,你竟不顾我的面子,卖弄你自己有钱,未免欺人太过了。”绥之是少年情性,一听他这样的话,那里肯受?即把台子一拍,回答道:“我的性子爽快,不像你这啬鬼,一钱如命,动不动推三阻四,扫人的兴致,所以我自己认帐,省得破费你,害你肉痛,你又说我卖弄有钱,欺人太过,可见得你的气量比芥菜子还小呢!”气得子青面涨通红,勃然大怒道:“你骂我是啬鬼,一钱如命,终比你的外号‘销铜匠’好些!”因绥之平日挥金如土,故外边有“销铜匠”的雅号,即是要紧完的意思。绥之听他回骂,无明火提高三丈,大声喝道:“啬鬼,你也敢骂我吗?”口中喝着,身子早已立起,要想以老拳奉敬。亏得士诚、宝玉与几位客人再三拦阻,竭力排解,绥之方才坐下。士诚先劝道:“彼此都是好朋友,为这些些小事弄得破口反面,岂不惹人家笑吗?我劝二兄看弟薄面,大家不要生心,依旧和好。到了明晚,我们几个人仍在这里畅叙,尽可补今夜未尽之兴。倘绥之兄要摆双台,预先也可以关照,免得他们临时局促了。绥之兄,你道这话是不是?”绥之被士诚一说,又看宝玉面上,气已消去了一半。独有子青怒尚未息,终怪宝玉袒护绥之,不来讨好于他,所以起身离席,走至烟榻跟首,将身躺下,犹是喃喃的自言自语道:“他脸面生得好,年纪又比我轻,怪不得要看中他了。我若明天再来,做那讨厌人,真真是个瘟生了。”这几句话虽是说得甚低,却早被宝玉听见。宝玉本想过来劝他,一闻此语,晓得他念头夹切,是个吃屎不明亮的人。但他家中甚富,我必须破他悭囊,方称我意。若现在得罪了他,他即恨我不来,翻是便宜他了。我且用个擒拿法子,谅他是好色之徒,必然上当。正所谓:
池中下饵将鱼钓,不怕鱼儿不上钩。
你想宝玉这个人利害不利害?好像有什么妖术,凭你怎样的人,见了他的面,自然糊里糊涂入他的迷魂阵,何况朱子青是个色鬼呢?
闲话少叙。当时宝玉打定主意,即便袅袅婷婷,移步来至榻前,在子青对面横下娇躯,先烧好了一筒烟,然后低低的唤道:“朱大少,请用烟。”子青欲待不吃,被他娇声一唤,早已骨软筋酥,不由自主的吃了。宝玉连装几筒,方含笑说道:“朱大少,动气,奴有一句闲话勒里,告诉拨勒听,凑耳(读倪)朵过来哩。”子青连忙把身子移近,耳朵凑到宝玉嘴边,宝玉就错落错落说了许多话儿。子青不觉回嗔作喜,连连点首,将手在宝玉肩上一拍,低声说道:“我实在错怪了你,真真糊涂得极了。”连认了多少不是。要晓得宝玉所说的话,无非说:“动气做啥?刚刚郭大少叫倪翻台,倪教勿好勿答应俚,恐怕俚性子暴躁,要发脾气出来,弄得碰台拍凳,倪阿是难为情格?勿像大少末,一点脾气才呒不,样样懂道理煞格。所以奴答应格辰光,嘴里末勿好关照,眼睛对看仔一看,谅必也看见格。奴原是搭搭俚格浆,勿是啥真格呀。勿然末,故歇时候要添台把酒,有啥呒叫处介?大少是明白人,终肯原谅奴格片心格。”这一套委婉的话,把子青满腔怒气早抛入爪哇国中去了。先向宝玉招陪不是,然后回到席上,将身坐定。士诚见他面有喜色,知宝玉已做和事老人,故开言道:“我们酒已吃够,想要用饭了。”子青有意答道:“绥之既要翻台,命他们去叫菜,他们尚没有回覆,如何你要吃饭呢?”
两人正当说着,见门帘一掀,进来一个鳖腿,向着宝玉说道:“今朝辰光宴(读俺)仔点哉,我去叫菜,俚笃回头说:‘呒不,啥落勿早点来喊?阿晓得今朝是大周堂,喜事人家多呀?’我听仔实梗说,有点勿相信,再到别爿店里去问问,倒说一样格。难末我只好转来哉。”说罢,回身去了。宝玉假作懊恼道:“格末叫勿巧得来,啥格稍为宴(读俺)仔点已经呒不格哉介?”一路自言自语,走到绥之面前,又道:“郭大少,真真对勿住,只好明朝补格情哉。”绥之听说,虽然相信,却因子青前倨后恭,忽尔面带欢容,言语改变,不觉起了疑心,且见宝玉方才与他装烟,必然拍他马屁,从中做鬼,所以他转怒为喜,并不与我为难,翻对士诚说那好看话儿,等我翻台。他明知今天吃不成,落得这样说法,也未可知。待我问问宝玉,再作道理。心中盘算已定,抽身离座,推托到后房小解。走了几步,回转头来,暗向宝玉做了一个手势。
宝玉早知其意,跟到后面小房间内,绥之动问道:“方才子青在烟榻上与你说什么话?你可肯告诉我吗?”宝玉道:“奴告诉仔,勿能搭俚说格。”绥之道:“这个自然,我因他变了花样,所以问问你的底细,并不再与他斗口,你放心说就是了。”宝玉摇摇手,低言道:“声音轻点,前后隔得一层板壁,拨俚听见仔,倒要算奴夹嘴舌格。俚格脾气,也蛮晓得勒浪,勿但手头吝啬,而且夹七夹八,小气得呒淘成,只有自家呒别人,倒说奴帮仔大少,看勿起俚,困勒榻床浪,一干子勒浪光火,自言自语,怪奴哪哼哪哼勿好,想阿要气数?真真狗咬吕洞宾,勿识好人心。奴本想数说俚两句,后来一转念头,因为俚格人,勿比大少直爽,暗刁得野笃,奴搭俚结仔毒,说故歇吵吵闹闹,弄得鸭屎臭煞,只怕俚将来阴损奴,叫奴哪哼防备嗄?格落奴忍仔格口气,拿几句滑头闲话骗骗俚,其实暗底下骂骂俚。俚一点听勿出,认道奴搭俚要好,倒对奴贼忒嘻嘻,招赔勿是,格末叫肉麻当有趣,惹厌当知己得来。格种囚法,奴出仔世,碰着歇格。大少若搭俚破口,倒当奴搭有啥交(读高)关,拨俚到外势去讲张倪两家头格邱话,倪是犯勿着。大少,想阿对呢勿对佬?”这一长篇的话,听得绥之分外窝心,口口声声只说:“奴搭两家头。”足见宝玉真心待我并不是花言巧语,可笑子青尚在梦里上他的当呢!想到其间,不觉心花怒放,喜动眉宇,手搭宝玉香肩,附耳答道:“你的话对吓,对吓!只要你心照我,我何必与他争闹,同他一般见识呢!”
两人正在唧唧哝哝之际,忽闻士诚高声唤道:“绥之兄快出来罢,两点钟已经敲过,我们吃了饭,要回去了。”绥之闻唤,即忙出外就席。士诚问道:“你去小解的,怎么去了好一回,莫非瞒着我们,另做什么勾当吗?”绥之道:“你真没有好话的。我去小解,忽然腹痛起来,只得大解了一回,带累各位久等,实在对不起,何尝另有什么勾当呢?”士诚道:“你的气量太小,吃了几样菜,肚中已容留不下,真是个不好相与的。”这两句话是士诚无心说出,那知触动了子青,认做他有意讥诮,不觉脸上一红,冷笑了几声。正叫做:
士诚自知失言,一时难以遮饰,幸得宝玉已从后房出来,正坐在子青背后,见此情景,即便开言道:“胡大少,说仔格两句闲话,奴倒想着仔一只笑话勒里哉,阿要讲拨唔笃听听?”士诚巴不得有人打叉,听了宝玉一说,连忙答道:“你讲你讲,如果发笑,我情愿立饮一大杯酒。”宝玉道:“格末奴说出来,唔笃勿能生心格。”绥之接口道:“这个自然,若有人生心,罚酒两大杯。只是你说得不笑,也要罚一杯,你可愿意吗?”宝玉点点头,伸手向子青背上拍了一记,说道:“格末奴说哉。有一个乡下财主,吝啬得呒啕成笃,说铜钿勿肯瞎用,就是一点点格小物(读末)事,才呒不糟蹋格,连搭自家撒(读拆)出来格屎,也要留勒浪做肥料格来。格日(读热)子吃过仔中饭,要到别场化去,恐怕走到半路浪,登起坑来介,漏落脱仔格堆屎末,阿要可惜呢?倒勿如带仔一只狗去罢。想定主意,就牵仔一只狗,一径出门。走勿到一里多路,果然肚里胀痛,登勒草地浪撒仔一大(读杜)堆屎,叫格只狗吃干净仔,难末再走。一路浪,自家叹道:‘孔夫子说格:“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今朝亏(读区)得预先想着,带仔格只狗,勿然末,糟蹋仔一堆屎哉。’格位财主心里正勒浪得意,亦走仔半里把路,落里晓得格只狗也撒起屎来,财主就指着狗骂道:‘格只畜生,肚皮里能格狭窄,阿是堆把屎才放勿落格来,仍旧甩脱勒路浪,勿能带转去,真真白带出来格。’”宝玉说罢,引得众人拍手大笑。绥之因宝玉暗骂子青,更是笑不可抑,连声道好。惟有子青心中难过,明知宝玉骂我吝惜,然皆是士诚、绥之不好,说了这样的话,引出他的笑话来,否则宝玉待我甚厚,岂有当面骂我之理?大约他说这个笑话出于无心,我若认真,有碍宝玉的脸面。况且一伤情份,下次不好到这里的,不如忍耐为是。故佯作不知,也勉强笑了一笑,说道:“宝玉,你讲的笑话虽然发笑,但说得那位乡下财主不免过于刻毒了。”绥之接口道:“还不算十分刻毒,若叫我讲起来,必定说那个财主连狗屎都不肯丢掉,自己吃了回去,方才是真真吝啬呢。”士诚一听绥之接谈针锋相对,恐他们再要翻脸,急忙带笑说道:“若照你这样讲法,你刚才撒过的屎,难道舍不得留在这里,还要吃了回去吗?”子青听了,先自连连鼓掌,又引得众人笑了一阵。绥之颇有些不好意思,也笑道:“便宜被你们僭了,屎也说得够了,倘再说下去,只怕宝玉这间香房要变做粪窖了,不如吃了饭,大家回去罢。”士诚含笑点头,吩咐取饭。宝玉道:“胡大少,叫奴说仔笑话,情愿吃一大杯酒,还勿曾吃格来,阿是忘记脱哉介?”说着,执壶在手,先取一只茶杯,筛得满满,放在士诚面前,再与众人筛了一杯,又道:“今朝各位大少如果勿嫌奴待慢,请用仔格杯勒用饭。”众人听说,无不一饮而尽,向宝玉照杯。宝玉方命大姐、娘姨把饭送上。
众人用毕,各各起身离席,已将三下钟了,未便再在此耽搁,均辞了宝玉归家。宝玉一一相送,这都是照例虚文,毋容细表。正是:
顿使酸风消绮席,还教啬鬼破悭囊。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详叙。
更新于:19小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