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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七回 疾老成僬人初窃位 拯生灵侠女再除妖

原来这些小人也是大人国种,退化到此,难怪他们形态面目,居处服装,都与常人一般无二。怎么几千年来,不见于传载呢?云凤见小王夫妻进宫未出,暗忖:“这里既然历国久远,代有圣明,语言因为歧舌所限,文字当不会没有。况且耕织佃渔之具,和他本族痛史,俱从载籍中查出,想必不会没书。”便问驼女:“小人国书史册,当有掌管收藏之人,可能取来一视?”驼女叹口气道:“说起来真是可怜可恨!他们旧日文字书籍,也和我们中原上邦一般,浩如烟海。只为亡国的前一两世,一班在朝在野的浑虫只知标新立异,以传浮名,把固有几千年传流的邦家精粹,看得一文不值。流弊所及,由数典忘祖,变而为认贼作父。几千年立国的基础,由此根本动摇,致于颠覆,而别人的致强之道,并未学到分毫。起先专学人家皮毛,以通自己语言文字为耻,渐渐不识本来面目,闹得本国人不说本国话,国还未亡,语言文字先亡。后来索性嫌它讨厌无用,将所有书籍文字一火而焚。纵然有一些没有烧尽的,如我们鲁壁藏书之类,可是当国亡家破、逃难入山之际,谁还想得起这些东西?就是寒俄老王所见几本遗民记载,内中说到本族以往光荣事迹,以及耕织渔猎诸般器物,一则半出臆度,语焉弗详;二则面目全非,已不似他们旧日的文字,而且星星点点,也不能据以立言教化。此时又忙于求生,与鸟兽天灾相抗,实无余暇再去谋求。日子一久,从此亦无人能识,便是他们的语言也变得不大相同。戋戋载籍,总共才十余本,如今尚存在小王宫中,当做前朝遗物看待。这十多年来,从没见他们取阅过。他们自己人尚且不解,何况外人。少时宴后取来,大仙如能晓谕他们,更要感激不尽呢。至于适才所说数千年前盛朝轶事,小女子未来此时,也曾读过几年书,远稽往古,近察当世,九州万国之中,并不曾听说有这么一个亡了的大国。他们又是历代老人用口传述,无可参考,实难令人相信。也许他们不过是古称僬侥之国,说不定是前朝好说诳的人编造出来的吧?可是他们每年几个祭节,又那般隆重壮烈,深入人心;而且除人体大小外,一切衣食起居,无不与我们大致相同,看去又似真有其事,疑团至今未释。大仙从天上来,当能前知,看能明示一二么?”

云凤闻言,笑道:“我虽在仙人门下,学道日子无多,除身有仙传法宝、略知剑术外,别的知识,还不是和你一样?不特这种小人尚是初见,连说也未听人说到过。我想所传文王八尺,汤交九尺,大概古人禀赋至厚,所以躯干要长大些。后世人心日坏,嗜欲日多,人身本来脆弱,长一辈的受了侵夺剥削,自然遗毒子孙,一代一代传将下去,年代一久,自然人种便日趋矮小,不过当时不显罢了。他们本是万千年古国,语言文字又绝了种,所以后世无从稽考。我们从黄帝算到如今,也只几千年光景。现在的人体,已逐渐比古人小,照目前风俗人情看下去,再过相当年代,焉知不是后车之续呢?他们立国,还要古远,算起来,也并非不在情理之中。且等我异日回山,见了仙祖,问明白他们来历劫运,如能有所助力,我必再来,那时自见分晓。”驼女闻言大喜。

正谈说间,台侧乐声起处,六角宫墙上九座宫门同时开放。旁边八座门内先走出一对羽衣花冠的童男女,各执幡幢仪仗之类。这些童男女身高不及二尺,俱是一般高矮,个个秀发披肩,容颜韶秀。那各种仪仗的头上,都雕有一个鸟兽的头。口中含着一小片点燃的木香,香味和初入门时小人手中所持的相似,氤氲袅绕,清馨馥郁,闻之神爽。云凤方要问驼女这种木香采自何处,小王已率二妃恭迎出来,躬身肃客,三揖退去。驼女闵湘娃便改向前面引导,云凤跟着进门,小王夫妻率八对童男女在后。云凤入宫一看,在大人眼里,宫廷广才数丈,并不算大。可是画栋雕梁,丹壁绣柱,都工细已极;再加上陈设精致,物事玲珑,处处颇显得富丽灵巧之至。这时盛筵业已摆好,共设了五个座位。当中一座归云凤坐,像个平时王位,比较高大;两旁四个六角雕花的木墩,高才尺许,上首坐小王、驼女,下首坐两个王妃。入席之前,小王、二妃向中座三拜三揖,主客就位,乐声便起。菜已预先摆好。所用杯箸,比常人所用,倒小不了许多。杯子都是贝壳做的。菜肴有十八味,大中小各六味。大菜用小鼎,中菜用木制的盒,小菜用贝壳制成的盘盂,俱是六角形式。多半俱是冷食,除猪羊两样外,荤的俱是山禽野兽的腌肉,素的俱是野菜、黄精、奇花、异果之类,五颜六色,配搭匀称,看去甚是鲜艳。因是岩盐所制,味道极好。饭食是黄精的粉和山芋、山麦制成的六角方馍。云凤多日不曾肉食,吃得颇为香甜。吃到差不多时,随侍女童才捧上一大葫芦酒来,颜色碧绿而清,色香味俱臻绝顶。驼女说是用山中几十百种异花和果子制成。云凤连声赞美。小王又殷勤劝饮,酒到杯空,不觉一大葫芦酒饮去了一半。有了醉意,才行终席。

小王夫妻和驼女恭请云凤往别处安置,仍由持仪仗的童男女焚香后随。由一片绿竹编成的屏风转将过去,面前便现出一座半亩方圆的院落。当中一排五间房舍,乃小王夫妻的寝宫。两旁台阶上也各有一排房舍。驼女便领云凤向左边这一排房子走去。升阶入室,里面也甚明洁,墙上挂着弓刀,地上铺着竹席,小几矮榻,尚可容身。小王夫妻躬身道了安置,说要午朝与臣民会商大事,便自退去。

云凤也到了做功课的时候,因想询问小人国中许多事迹,便对驼女说了,留她一旁少候,径自调息入定。做完功课醒来,见驼女不知何时走去,只门外侍立着两个童子:一个头顶一六角木盘清水,手持盥具;一个捧着一大葫芦酒。身后脚旁却伏跪着相从回山的沙沙、咪咪二人,手持弓刀,状若戒备。见云凤睁开眼睛,先过来叩拜之后,口里“嘤嘤”两声。门侧持着盥具、葫芦的两小人躬身走进,到了云凤面前,将盥具和葫芦高举过顶,跪在地上。云凤比着手势将四小唤起。闻着葫芦酒香,刚接过手,便觉沙、咪二人在扯自己衣襟,也未介意。径摘下上面挂着的介杯,倒出来一看,酒色殷红,入口香腴,比起适才筵间所饮,还要醇厚得多。云凤原有酒量,因酒味特佳,越喝越爱,不由又饮了几杯。正欲再饮,忽觉又有人在扯自己衣角,低头一看,正是沙沙,满脸带着惊惧之容,眼睛不住流转,意似有所顾忌,不敢出口。捧葫芦、盥具的两小却是面有喜容。云凤猛地灵机一动,心想:“小人全族奉自己若天神,既命驼女在此陪侍,如无特殊之事,怎会久离不归?这等小人,到底非我族类。适听驼女说,沙、咪二人因闻自己要将他们携上仙山,喜出望外。赴宴时,不知他二人何往,此时伏在自己身侧,手中却带着弓刀,大有护卫之意。看他们脸上神情,与这执役小人迥异,又用手连扯自己衣角,莫非酒中有了毛病?”刚一想到这里,渐觉头脑有些昏沉,神倦欲眠。照平日和小王宴上所饮的酒量相比,并不算多,何以醉得这般奇怪?便把酒葫芦往地上一掷,正欲喝问,忽然身子一软,竟要往榻上倒去。知道不妙,忙运真气将神一提。猛听“呀”的一声惨叫,两眼迷糊中,见一点寒星从身侧飞出,面前执役两小已倒了一个。另一个正要逃跑,沙、咪二人早飞身纵起,将他按倒擒住。云凤灵明未失,眼睛也能强睁,只是四肢绵软,真气一时提不上来。情知事有变故,方在焦急无计,沙、咪二人已慌不迭地走向身旁,径将云凤腰间革囊解开,将昨晚所得的那枚大枇杷取出,争先恐后上榻扶着云凤,将枇杷外皮撕破,塞向云凤口边。

云凤心中明白,正觉那毒酒被自己一提真气,发作更快,互相交战,口渴欲焚。见沙、咪二人如此做法,暗忖:“莫非异果能够解毒消酒么?”忙张口时,偏又口噤难开。眼看沙、咪二人满面俱是泪痕,心中着急,不顾周身火热,奋力运气,将口一张,一下咬了一满口。立觉满颊清凉,汁水咽到肚里,心中便爽快了许多。接着又吃了两口,已不似先时费力难受。等到吃完再吃第二枚时,手足已能转动,襟前汁水淋漓一片。再看沙、咪二人,已是破涕为笑。等到第二枚枇杷吃完,虽然头脑还有些昏胀,身子已差不多复原了。身方立起,沙、咪二人欢笑着跑上前去,将地上躺着的服役两小一刀一个,全行刺死。咪咪拉着云凤的手,去取身旁宝剑。沙沙便将身偏俯,学驼女走路神气,再做出被人禁闭之状,然后上前拉了云凤的手,往外就走。云凤恍然大悟。只不知小王那般虔诚厚待,怎会顷刻之间,变成恶意?好生不解。两个言语不通,无法询问,比手势费时费事。看沙沙、咪咪神色惶悚,仿佛事在紧急,地下又杀死了两个。虽然自信凭着自身本领和法宝足能对付群小,毕竟身居重地,不知对方使的是甚奸谋,总是从速了结才好。

当下随着沙、咪二人出室一看,除那死去的两小外,更无一人防守。三面宫室,都是静悄悄的,不听一毫声息。小王既然对自己要下毒手,何以只派两个进毒酒的,还把沙、咪二人也放了进来?心中正自奇怪,沙、咪二人已一路比着手势,领着自己,往外走去。云凤也不管他们,且看到了那里,见着驼女再作计较。一连跟着穿过两处宫院,都未遇一人。最后走到宫侧一个小门,才看见门内群小喧哗之声。沙沙回身摆手,云凤会意,把脚步放轻。纵身入门一看,门中也是一座小院落,两间上房,高约丈许。鞭挞呼叱,与驼女怒骂之声混成一片。沙、咪二人将手往室中一指,径自避开。云凤走近门侧,才一探头,便见室中站定一个小人,衣饰打扮,俱与小王相同,却不是小王本人。地下绑着驼女闵湘娃和小王的次妃,周围站着数十个短衣赤臂、腰悬弓刀、手持荆条和带着小刺长鞭的小人武士。这些武士正在行刑,拷打驼女。那王妃本来眉目如画,这时上身衣服全被剥去,已被打得雪肤凝紫,菽乳泛青,玉容无主,痛晕过去。那驼女一任群小用荆条毒打,却是满脸忿怒,戟指怒骂不绝。那为首身着王服的小人面带奸狡,手执皮鞭,绕室缓步,不时挥鞭向驼女身上打去,状颇焦急。

云凤虽不明个中原委,驼女和自己究竟是同种的人类,一见她受群小如此荼毒,早按捺不住,一声大喝,拔剑奋身闯入。为首小人正回过身来,一见云凤来到,大吃一惊,口里一声怪叫,身子早慌不迭地往侧室中退去。其余群小,俱知云凤是手诛千蛇、来自天上的大神仙,哪里还敢交手,登时一阵大乱,纷纷相随往侧室逃窜。有的竟吓得晕倒地上,动转不得。云凤也不管他们,走向驼女身前,用剑将绑索割断,放起身来。驼女先时自分难以活命,只盼仙人不曾中毒,沙、咪二人不变心叛王,还有一线生机。一见云凤果然平安到来,不由悲喜交集,不顾说话,先过去将王妃解绑扶起。云凤见她痛苦吃力,连忙过去相助。驼女颤颤巍巍,指着侧室说道:“这里出了叛逆。小王藏身地底密室,正在设法求援,我和王妃抵死不说,未被贼子发现。小女子受伤难行。如今外层洞内,群贼正在劫杀臣民,贼首便是适才逃去的那厮。小女子救了王妃,便去与小王送信。请大仙带沙沙、咪咪二人出去平乱。那叛党,多半是受了凶逆挟持,并非出于本愿,望乞大仙手下留情,只将逆首擒住。等小女子到来,再行禀明经过。”这时沙、咪二人见云凤吓退逆党,早跟了进来。地上吓倒的小人,因云凤没有动手伤害,一个个都溜起来,往侧室中的间道逃了出去。仅有两个行刑的党羽逃慢了一些,吃沙、咪二人一人斫了他一刀,负伤逃走。云凤等驼女说完便道:“你身上受伤,我去之后,不怕逆党再来侵害么?”驼女忙道:“他们惧怕大仙,知道未被毒酒醉倒,愈发畏惧。小女子深知他们习性,决不敢再来了。”说罢,又连连叩头,催云凤速去。云凤依言命沙、咪二人带路,这次径由侧室出去,里面两扇小门,已被逃人由外关闭甚固。沙沙比划说有办法,正要绕出去开,云凤已用剑朝门缝中斫去,跟着一脚踢开,乃是一条甬道,高才通人。沙沙比划说左面通着王宫,右面通着外洞。

云凤便率二人直奔外洞,尽头处,也有小门紧闭,破门出去,乃是适才石台的后面。耳听群小喊杀之声汇成一片。转到前面一看,洞中臣民业已闻声齐集,人数何止数千,正在台下与逆党交战,不令逃走,只是不见那为首叛逆一人。云凤大喝一声,群小回顾,见仙人出来,欢呼之声哄然爆发,震撼全洞。那些叛党知难逃走,吓得纷纷掷了弓刀,伏地哀鸣。沙、咪二人跳上石台高处,朝众小高声指说。云凤言语不通,料是向臣民说明经过。再看叛逆那一面也不下千人,自沙、咪二人一说,便被王党臣民收了他们的弓刀,逼向台侧空处,分出多人,持兵看守。云凤对这些叛党,也不知怎样处治。正向小人群中寻觅逆首踪迹,咪咪走过来连说带比,意思似说逆首一见仙人无恙,奸谋败露,业已逃走,无法再去擒捉,须等驼女到来,再作商量的神气。便不再搜寻,径在石台阑干上坐下,看群小神情,仿佛儿戏。暗忖:“世间的杀伐征逐,治乱兴衰,迭为消长,无非为了鸡虫得失,不惜箕豆相煎,到头来获得些什么?不想这弹丸小邦,僬侥细民,也是如此。以彼例此,看起来,还不是和这些小人儿戏一般,真是好笑。”正在沉思,驼女已领着小王、王妃穿着一身黑服,哭丧着脸,几名护卫抬着受伤次妃,奔了出来。先向台前臣民哭诉,意似自责;然后回身,朝着云凤跪拜。

驼女述说了经过,才知小王原是弟兄二人,小王虽然居长,却是老王次妃所生。老王人甚英明,看小王文武兼备,贤能仁厚,自幼钟爱,立为太子。不久正妃生子,取名鸦利。有兼人之勇,十几岁上,便能力举百斤,纵跃于高崖峻坂之间。只是性情乖戾,贪残好杀。老王极不喜他,临终之时,面谕小王和驼女:次子不才,不特不可使当大事,还要严加管束;如若犯了大过,更须按着国法公判,不许姑息。老王死后,鸦利年渐长大,愈发横恣,乃母正妃因之忧郁而死。鸦利索性啸聚党徒,肆意横行。小王天性友爱,既不忍置之于死,又恐养成大变,想来想去无法,只得命他去至白虎峪,统率流人,以免留在洞中为患。那白虎峪在山阴一面,相隔旧王洞三百余里,地极荒寒,可是出产甚多。小人洞中犯罪的臣民,只有两种处治:重罪由小王当众宣示完了罪状,如无异议,若有甚大功善行,可以折抵,便即赐毒赐刀,令犯罪的人自裁,算是死刑;其次是流放到白虎峪去,年限不等,由他们每日耕织打猎,月纳贡物,满了年限,始许自请宽恕,改过回洞。照例有一个王族的官,率领监督。小人法简而公,并且极爱同类,犯了罪,多半用的是鞭打之刑。这些流人,差不多都是小人中的败类,害群之马。小王原意,统率流人的官儿,非有智有力不可。鸦利去了,必能胜任,纵然处治这些流人难免太过,也是各有应得,岂非以暴制暴,一举两全?

谁知鸦利诡计多端,久有谋篡王位之志,闻命正合心意。到任以后,竟和流人沆瀣一气。流人对小王本来难免怨望,再加鸦利常年蛊惑,暴力与小惠并用,不久都成了他的死党。他知历代王朝都得民心,尤以小王为最。一旦有事,全洞臣民俱能舍生赴义,决无反顾。篡位为千年来的创举,定非容易。流人虽经自己教练,又加上山阴天时地利的锻炼,个个筋骨坚强,武勇过人,毕竟人数太少,成不得事。于是借了朝王纳贡之便,勾结旧日洞中死党,命他们暗以利禄招纳同类,故意犯了该流放的国法,等发遣到了山阴,便成了他的死党。纵有几个半途悔悟,想要退出,或是逃归的,经不起他的防御周密,捉回去便受尽荼毒,碎体裂肤而死。这一敲山震虎,群流愈发畏如鬼神,不敢丝毫违命,再作自拔之想。三五年后,竟招聚了上千的徒党。

小王命他去时,驼女原再三拦阻,说此行无异放虎归山,使其同恶相济。既不忍按国法处治,也应严加管束,令其闲散终身才是。小王终因骨肉情重,违众行事。后来见洞中臣民犯罪日多,流人更没有一个悔过求归的。因有毒蛇之变,迁洞以后,驼女不在身侧,虽然启疑焦思,无人为之划策,鸦利又做得异常严密,祸在肘腋,还未觉察。鸦利本心,最好等驼女和那数百忠勇之士在旧王洞内为毒蛇害死,方行下手,要省事得多。所以时常派遣不怕死的心腹,冒着危险,往旧王洞左近潜伏,打探驼女除蛇消息。

这日正当朝贡之期,行至中途,遇见去人归报,得着云凤在云中失足、巧诛群蛇的消息。知道驼女起初是无暇及此,毒蛇一去必然回洞,不特小王又有了好帮手,自己诸事掣肘,奸谋难免还要败露,不由着起急来。与手下逆党一商议,决计乘驼女初回无备,提早发难。一面命人飞召白虎峪全数逆党赶到王洞外面,听候调遣;自己仍借朝贡为名,相机行事。刚达王洞,又听人说,金果林来了一个妖物,小王带领千余兵将,前去驱除。心想:“这倒是个好机会。如果小王为妖物所伤,岂不坐享现成?否则便乘朝贺之便,率领死士入宫,先将他拘禁挟持起来,等过些日,勒逼他禅了位,再行处死。”暗中部署方定,小王前驱归报,说昨晚盗御果的并非妖物,就是手诛千蛇的神仙,经驼女赶回认明,受了小王和驼女拜求,已允来王洞暂住,后日便去雪山,为全洞除害等语。鸦利一听,愈发又惊又急。偏巧又有洞中两个逆党向他告密,说小王近来对他十分疑忌,便是驼女不归,也难相容。此次来朝如不早定大计,先发制人,无异送死。鸦利还在疑信参半,一会儿小王便已先回,吩咐全体臣民用隆礼欢迎神仙。鸦利上前朝拜,小王急匆匆地并未怎样答理,迥异平时见面那等友爱神气。更以为逆党之言不差,暗中咬牙切齿,谋逆之心更急。

小王宴请云凤时,白虎峪逆党也都赶达洞外。鸦利想了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着仙人与小王还未厮熟,不知洞中实情之时,来个偷天换日,拼个成败。等小王宴罢,径直入见,说白虎峪上千流民,经自己数年间宣示王朝德意,恩威并用,业俱翻然改悔,不特化莠为良,而且练成了劲旅。因想使兄王喜欢,所以一直没命他们上书悔过,零散来归。今乘朝贡之期,全数来此投效,拟以死力效忠王朝。等三日后,亲率他们,去往雪山,与妖人决一死战。不想到此,方知天降神仙,已经应允为王除害。虽是天降洪福,只是这些流人至诚,不宜辜负,拟请兄王特乘盛典,召入内廷朝觐,使其自陈前非,洗心革面,为王效死。这一套花言巧语,果然将小王打动。平日会见臣民,都在外层洞中石台之上,除非骨肉宗亲、军国重臣,或是特降殊恩,不得轻入内洞。小王因全洞臣民,连有职务散处在洞外的不过万数。这几年犯罪日多,流徙在山阴白虎峪去的竟逾千人,常时想起,不免内疚。忽然听说全数悔过来投,不由喜出望外,立时传命,吩咐守洞将士放群流入洞,由鸦利率领,直入内廷朝见。鸦利奸谋得售,自是心喜而去。

此时驼女随侍云凤,不在前面,无人劝阻,小王一些也没有觉察奸谋。次妃人最贤能机警,深知鸦利狼子野心,言不可信。又见他说话时眼光不定,满脸奸狡之容,甚觉可疑,只是当时不便陈说。鸦利一走,便请小王改在外洞相见,以防有诈。小王不肯,说本朝近千年来,从无一个敢为叛逆,而且深受全民爱戴,洞中臣民将要近万,他只有千余流人,除非至愚,即使有心作乱,决无能成之理,也决无如此胆大妄为之人。自己为全洞元首,言出必行,岂能随便更易,使流人灰心,以为不信?正妃听次妃一谏,也觉其中有诈,帮同力劝,即使不便更改,也应多召护卫之士,以备万一。小王仍是不肯。二妃无法,只得力请小王,就在原坐之处召见,命流人分班入内,不要因其人多,出廷相见。小王强不过两个爱妃,只得答应了。原来小人最惧外患,洞宫室内俱制造有隐秘暗道,恐一旦有变,立时可以逃走藏匿起来。

次妃寡不敌众,不多一会儿,便被逆党掳去,拥入内廷一看,小王、正妃俱都不知去向。鸦利忙问次妃,次妃只是戟指怒骂,不肯说出。再唤沙、咪二人来问,沙、咪二人答是小王降旨以后,正妃看出王弟有诈,早劝着小王一同往后走去,当时不许人跟,只命次妃在室外观察动静,执意延宕,以作缓兵之计,看神气也许到新来仙人那里去了。当初驼女为小王秘制全洞机括暗道时,除全体臣民避外患的几个所在,凡是宫里头的,都留了一番心,没让鸦利知道,早防万一生变,身在远处,不能兼顾。鸦利闻言,心中并未疑及室中另有出路。因提起仙人,想起驼女还在那里,此人如不迫其归顺,纵把小王擒住,也不能济事。

当下使命众逆党将次妃押往僻静之处,少时拷问。又命人将内廷门户紧闭,不许人进。自己匆匆带了利利等几个主要心腹,奔往内廷偏殿。探头一看,仙人正在闭目打坐,身后面宝剑隐隐放光,慑于传言,不敢妄动。悄悄站在门外,比手势将驼女引到院中,说是小王相召。驼女说:“仙人有谕,不能擅离,请转陈小王,少时自去。”言还未了,鸦利举手一个暗号,群小已一拥上前,将驼女扳倒,口里塞了东西,连声也未容出,便被捆起。余下两名执役少女,也被引出擒走。鸦利又看了看,仙人仍是端坐不觉,心喜未被觉察,只要驼女一归顺,必可成功。知道驼女居室最是僻静,又有许多出路和甬道可通内外,有事时呼应灵便。便命人一面大搜宫中,紧守各处出口,以防小王逃出来救。一面将驼女、次妃一同押往驼女居室,先将驼女按坐在榻上,倒地便拜。说自己是先王嫡室所生,本该继承王位,谁知先王次妃进谗,庶兄嗣立以后,不念手足亲情,屡对自己屈辱,又贬往山阴荒寒之区,岁责朝贡,已历数年,与流人无异。并且滥施刑罚,罪及无辜,不杀即流,近年罪人之多,历代所无。今得群流拥戴,臣民归心,意欲废昏立明。谁知发难之际,偏值仙人到来。虽然雪山除妖,为国之福,但是她得前王先见,顷刻易主,难免生疑,如有阻滞,无人能敌。你能解得仙语,如果投顺相助,擒到小王,再对仙人去说:前王现因犯了国法,自己闭宫悔过,要几个月不见宾客,洞中臣民现已交由王弟代为执掌。只瞒过几天,等她除妖后自去,然后对臣民宣示,说是毒蛇与雪山妖人,俱是先王不德所致。今者天降大神,代为除去,并有天帝仙旨,废王而立自己。事成之后,不但永远尊为国之上宾,凡有所欲,无不惟命。

驼女蒙老王救命优礼之恩,又受托孤之重,自然不从,先晓以忠孝大义,继以大骂。鸦利大怒,便改了主意,打算勒逼小王。又恐仙人打坐回醒,不见驼女,身边无人与她支吾,诸多不利。当下一发狠心,听小王说仙人好酒,反正驼女不降,仙人不为己用,能将她醉死更好。否则洞中药酒,自己曾经用猴子来试过,只灌下点滴,一会儿便昏沉醉倒,身轻如绵,要十天半月,方能醒转,有一次竟是死去。仙人酒量虽胜过常人千倍,一大葫芦酒,最不济总得醉卧三日。那时再看情势如何,好便留她,不好连她一起害死。那仙人不过生得长大多力,来时也是步行,还不如雪山妖人能驾风云来往,弄巧还许是和驼女同种的大人,害死她也未必会出甚变故。主意打定,一面布置逆党,出前洞去劫杀重臣;一面派了两名心腹,将一大葫芦用毒草千日红制成的药酒,装作侍役,前往内宫偏殿,等仙人醒来,进了上去。跟着自己再拷打驼女、王妃,追问小王、正妃的下落。

派遣之际,逆党中的利利见事成在即,急于想令沙、咪二人建功,便对鸦利说,仙人言语不通,醒来见驼女不在,只是有两个面生之人,难免生疑。仙人颇喜沙、咪二人,曾欲携带回山,可命他二人同往,劝她饮用,并力保其无他。正说之间,驼女早见沙、咪二人虽然从贼,站在群逆身后眼望自己,甚是惶急,几次互相按刀,大有刺贼之意,知二人平时忠义,投降必有深心。此时局势,只要仙人一到,立刻拨乱反正,正巴不得有人与云凤通个消息。一闻利利之言,偷偷先朝沙、咪二人使了个眼色,然后指定他二人大骂。沙、咪二人会意,也报了几句恶声,装作气忿,上前跪禀,要求鸦利拷打驼女。鸦利本信利利之言,再见二人做作,愈发放心,不特命他二人随往,还赐了两人一把毒刀、三支毒箭,准其与随去心腹,便宜行事。

四人到了偏殿,又等了一会儿,好容易等到云凤醒转。沙、咪二人因同去二人乃鸦利手下第一等勇士,万非敌手,自己和仙人言语不通,惟恐坏事。见云凤已端酒欲饮,只偷偷扯了一下衣角。云凤竟未理会,酒已喝了下去。二人知此酒点滴必醉,一见云凤并未醉倒,哪知事前吃了异果之功,还以为仙人不怕此酒,心中大喜。只顾筹思,如何能使云凤知道那来的二人是叛逆,云凤已连饮了好多杯。沙沙猛一抬头,见云凤虽然不曾醉倒,玉靥已是通红,与常人醉倒之前无异,这才大惊,二次又用手连扯云凤衣角示警。云凤刚在生疑,人已昏沉欲眠。同时两名逆党也自看破,望他二人冷笑。二人知道危机顷刻,云凤不醉还可,只一醉倒,自己首先没命。一时情急,互相以目示意,乘二逆注视仙人得意洋洋之际,猛地张弓,照准捧药酒的一个当胸就是一箭,一逆应声而倒。另一个持盥具的虽然武勇,手里拿着东西,见同伴受伤倒地,并加仙人在前,到底有些畏惧,急切间还没拔出刀来,沙、咪二人已同时纵出一齐动手,将他擒住绑起。回看仙人,虽未醉死,已是口噤身软,不能言动。二人知道杀了两个逆党,仙人万一醉倒,再被鸦利手下看见,必遭暗杀。张皇无计中,猛想起早晨随仙人入洞时,曾见她囊内藏了两枚金果,现在中了酒毒,看去本人已不能动,何不代她取出一试?

原来云凤昨晚所采的大枇杷,乃小人王室禁果。每隔三年,方一成熟,比起寻常枇杷,大出十倍。不特明目生精,轻身益气,而且专解百毒,尤其是解那毒酒的圣药。只是此果仅有一株,结实不多,又不能贮藏,每当树头采果之时,小人倾洞而出,视为盛典。当日由当王的采了头一枚,朝天供完列祖列宗之后,然后同享。因为数目太少,多时总共不过百十个,除王室尊贵和秉政有功之臣、国宾驼女等十来个人,各得分啖一枚半枚外,余者用一个绝大的石缸贮了清泉,将果连皮一齐捣成浆,和入水内,分给全体臣民同饮。这些小人个个目明身轻,得此果之益不少。云凤来时,偏值此果三年成熟之期,否则持久药性发作,任是平时练过仙家内功,服过灵药,也须醉死多日,始能醒转了。

沙、咪二人深知此果功用,一经想到,便慌不迭地,居然将那枚大枇杷找将出来,强塞在云凤嘴里,解救复原。又一同寻到驼女,她和次妃已被鸦利毒打得遍身伤痕。驼女请云凤往外洞平乱,自己将次妃扶起,忍痛挨向侧室,一按壁上机括,一阵隆隆之声,一块五尺见方的大石便倒翻下来,现出下面台阶。地下原有天生石洞,又经驼女相度形势,安上机括,使其与各处相通,并有专人看守。走入暗道不远,便见一个卫士跑来,才知适才变起,小王还要亲出宣示。正妃见次妃连连摆手示意,逆党声势嚣张,知道出必无幸,连忙谏止,强拉小王潜入暗道。地底看守的卫士因为成年无事,还是以前驼女再三劝说,才设了四名,按时轮值。小王寻了好远,才寻着人。先命一个从密径抄向前面,告知全洞臣民,入宫平乱。去了一会儿,猛想起驼女随侍仙人,现在后宫偏殿,不知是否得着叛众信息,如得为助,岂不立时可以无事?便命一个卫士速往送信。那地底广阔,与上层石洞相差无几。那卫士新补不久,本来生疏,路途又多而曲折,未免更耽延了些时候。及至寻到地头,上去一看,地上死着两人,仙人和驼女俱不知去向,只得回报。小王又命他往驼女室中探视,中途相遇,助驼女扶了次妃,见着小王,说起仙人,已得信前去平乱。小王又惊又喜,知道仙人一出,鸦利死难不免。虽然骨肉情重,这颠覆宗室之罪,照国中刑典,决说不出宽赦的话。心中只盼鸦利能见机逃去才好。匆匆同驼女、二妃走向前洞。

先时外洞臣民因鸦利率了上千流民,奉召入宫,半晌不见出来,又见内廷洞门紧闭,早就起了疑心。内中有几个谋国公忠的大臣,便带人前往叩宫见王,中门进不去,便由间道闯入,遇着鸦利手下逆党,正在防守,便打将起来。全洞臣民益知出了大变,喊杀连天,一拥而上。逆党也都成群出战。两下刚一动手,小王派出传信的卫士已到。同时鸦利也被云凤吓住,知道事不可为,乘忙乱中,带了手下数十名死党半溜半杀,出了王洞,径往山阴深谷之中逃去。等小王到达,云凤已率沙、咪二人将乱事平定。接着外洞口防守的人来报,鸦利逃走。小王向众宣示,查点双方死伤,幸而乱事旋起旋平,死亡还不多。小王定日告庙自责。然后请驼女转代请示仙人,如何处治。云凤懒得管这等形同儿戏的事,推说自己不明小人国法,不便为谋。驼女连请不允,便对小王说:“叛众上千,胁从受愚者必多。莫如先行绑禁,再派出公正大臣,审问议罪。暂时先顾待承仙人,以备后日除妖之害为重。只是鸦利不除,不但留下隐患,也无以对先王和臣民,务要此时派遣劲旅,前往搜捕正法为是。”小王说他穷途逃亡,决不敢再回山阴。逃走已久,此时派人追搜,恐难寻到。不如容他多活些日,等除妖以后,打探躲在什么地方,派人前往,一举成擒,较为稳妥。驼女连说两三次,终是不忍,只管设辞推托。小王一时妇人之仁,以致后来闹出绝大乱子,如非沙、咪二人相随云凤学成剑术,回洞省王,二次为他平乱,几乎全洞臣民俱遭毒手。此是后话不提。

变乱悉平以后,全洞臣民更把云凤奉若天神。小王还有好几处外藩,俱是有功多能之臣,奉命在外辟地耕植山粮野蔌,不久也都得信赶来勤王。洞中添了两三千臣民,熙来攘往,庆王无恙。小王又趁内外臣民咸集之际,告庙自责,与民更始,越显热闹非常。不过小王对于叛王之弟鸦利,虽按国法论了大罪,仍没派兵搜拿的话。驼女一说,王便流泪痛哭。驼女和众大臣不愿过于伤他心。好在鸦利只带了数十个死党逃走,连山阴残余之众不足百人。经此一来,人民对他格外唾弃,决不致再同流合污。天夺其魄,早晚自毙,料他造不出多大的反,只得暂时搁起不提。只请小王将受擒的叛党分别首从治罪,择尤处刑,以彰国纪,而做将来。

小王又说:“都是臣民,决不叛我,不过受了王弟挟制,胁从为乱罢了。只要肯洗心革面,何必再咎既往?”驼女力争未得,结果由小王召集叛众,宣谕王室德意,令其改过自新,并将他们分别发往各藩属,相随耕植效力,日后论功赎罪。那些藩属大半都是驼女门下,忠心耿耿,同仇敌忾之心甚盛。先见小王不肯治那叛逆之罪,都觉不服,闻命以后,好生心喜。叛逆知道不会有好待承,自然是垂头丧气,不发一言。云凤见小王却也英武,只是一面故示仁慈,沽恩示德;一面又不放心把豺狼之众留在肘腋,却把他们分给外藩效力。告庙自责虽是祖宗以来成例,毕竟自己无过,何必多此一举?崇善殚怒,国有明刑,身为一族之长,只赏功而不罚罪,不特民无畏心,大逆尚可幸免,何况小非。异日必致功过不能并立,人皆不计丛愆积恶,滴石锯木,蔚为大患。法乃举族之法,尊卑同凛,岂当位者所得而私,如何可以这等做法?想不到山陬僬侥之民,也有这许多做作,越想越忍不住要发笑。

等诸事就绪,小王重又大设盛宴,款待仙人。沙、咪二人救驾有功,又将随仙人同往,愈发简在王心,早随众论功,封了爵位。沙沙的兄长利利,本来可独邀恩免,不致随藩归耕,受那活罪,怎奈已随王弟逃去,不便追寻,也就罢了。宴后,仍由驼女、沙、咪三人随侍仙人。当日无话。

到了第二日深夜,第三日天未明以前,小王遵仙人之嘱,仍将各种贡献妖人的果品之物分别备好,送往历来妖人接受贡品的高崖平石之上摆好,一些不露声色。云凤持着仙剑、飞针,算准妖人将来以前,潜伏在侧,相候对敌除害,以备万一不济,作为自己路过,并非小王请来,免得画虎不成,反为小人族酿出大害。一切停当,行前,云凤又虔诚向天默祝,请曾祖姑垂佑相助,救此无辜细人。这两日沙、咪二人已请驼女将歧舌用剪修圆,敷了洞中特产止血住痛灵药,渐能通词达意。为示心诚,自请愿扮作祭品,虽死无憾。云凤原不舍他两个去供牺牲,后一想,如非妖人之敌,不特祭坛上一些小人的命保不住,连自己也未必能以幸免,又加二人坚持要去,只得允了。一行到达峰前,将沙、咪等做贡祭的活小人与洗剥干净的牲口和山果如式排好。小王焚香告祭已毕,便和驼女率众臣民,含泪退往峰侧隐秘之处,潜观候信。

这时银河耿耿,残月在天,四无人声,甚是幽静。云凤本人藏在祭坛侧一株大树后面,装作倚干假寐。早连说带比,教了沙、咪二人,妖人来时,如何应付,诱他入伏,去时比往常提早了些。云凤等了一会儿,还没响动。仰望青空云净,流光下照,山原林木,如被银装,四围风景清丽如绘。妖人来路雪山一面,月光中看去,仍如烟笼雾绕,上接云衢,看不见顶。只近云高处,积雪皑皑,与月争辉,是否上面可通白阳崖,尚无把握,不禁又焦急起来,哪还有心肠再流赏风华。正在愁烦,忽听远远一阵尖锐的风声,从雪山上吹来。咪咪忙跑过来用手比画,意思似说妖人将至,请云凤早为戒备。云凤虽作色命他速回原处,免被妖人看破行藏,初临大敌,心中也未免怦怦跳动。

似这样过有半个时辰,雪山卷起一团浓雾,风沙滚滚旋转不休,往上一起,又落下去。起落三次之后,倏地似抛球一般升起,在空中一个大旋转,便往祭坛这一面飙轮急转飞来。雾影中隐隐有青黄二色光华掣动,不时发出尖锐凄厉之声。片刻工夫,已离峰头不远,眼看到达。忽然叭的一声,烟雾一齐爆散,从中现出一个妖人,直往祭坛前面飞落。云凤见那妖人是个道装打扮,身材佝偻,大头细颈,尖眼碧瞳,浓眉凹脸,缺口掀唇。顶上戴着一个金箍,乱发如绳,披拂齐肩,中间还杂着一串串的纸钱和黄麻条。一手拖着两个丈许长的大麻布袋;一手拿着一件似槊非槊、长约五尺的奇怪兵器。除尺许长的柄外,槊头上插着许多三尖五刃的小叉。适才所见青黄光华,便从槊头上发出。真个生相凶恶,丑怪无比。一落地,便将头一个口袋的底一抖,那布袋立时和打了气一般膨胀开来,斜搁在祭坛侧面。然后坐定,抓起果子便吃,坛上群小见他到来,纷纷伏倒跪拜。妖人将手一指口袋,群小便争先恐后地把坛上许多贡品捧的捧,抬的抬,一齐放入口袋里面,意若献媚。独沙、咪二人在旁不动,装作害怕神气。妖人因小人性灵,历来受享时,都有几个希意承旨,故意舍生取媚,为国求福,抢着代装东西的,并且这两年都留下过几个,见群小动手时,虽比以前踊跃得多,先也没有在意。正吃得高兴,忽见内中两个比较精壮的小人,竟自袖手一旁,神气畏葸,几次欲前又却,颇似有甚话要说之态,厉声喝道:“你这两个小孽畜,难道此时害怕,就有用么?做这脓包样儿,有什么用处?”

云凤听妖人说话口音,颇似闽南一带,声如枭鸟,甚是刺耳。知沙、咪二人快要引他入伏,算计妖人既能腾虚飞行,必然精干邪术,凭真打恐非敌手。自己虽然几次祝告五姑垂佑,至今尚无迹兆。身在险地,一个不敌,不特自身难保,还要累及上万众生,不能不慎重一些,先发制人。仙剑光华灿烂,难于暗用,只有飞针最妥。刚在沉思,等和妖人一对面,先放飞针,再拔出宝剑防身时,那沙、咪二人已装作战兢兢的,对着妖人朝旁侧不远的一株盘松之后连比带指。云凤藏身地方绝佳,一块危石上,一株合抱古松盘旋如龙,下垂贴地,全身俱被松、石遮住,除了有人抄向石后,便在空中下望也看不到。妖人见两小直打手势,心中起了疑心,不由立起身来,往那石后走去。两小光指着前路,又装作胆怯后退之状。妖人不耐,将身一纵,便飞落松、石后面。刚一落地,还未看清人影,云凤早悄没声地一扬手,把飞针打将出去,立时便是一溜火光,朝妖人迎面打到,妖人也是自信过深,以为区区小人,还会有甚伎俩,万没料到有人潜伏,一时粗心大意。落处相隔云凤不过数尺远近,遽出不意,猛见一梭形的火光飞来,连忙腾身躲避,已是无及,一下正打中在左半边脸上。云凤更是矫捷无比,飞针刚一发出去,紧接着脚底下一点劲,一个龙项探珠之势,飞身直上,就势一剑,朝妖人颈间刺去。妖人刚被火光打中,奇痛惊忙中,知道遇见正派中的能手,稍不见机,决难活命,纵有一身邪法,也顾不得行使。身受重伤,逃命心切,慌不迭地一纵遁光,望空便起。同时云凤的剑已经刺到,见妖人要逃,立时一变招,化成一个银龙舞爪之式,反手一剑,将妖人一只左手齐腕断落。只听“呀”的一声惨啸,一道青黄光华挟着一团烟雾,如飞破空逃去。

云凤机警,知道不能腾空追赶,恐为人小招怨贻祸,便指着天空大喝道:“我乃白发龙女崔五姑门下弟子凌云凤,云游过此,见你荼毒生灵,稍示薄儆,未肯穷追。再不悛改,使用飞剑取你首级了。”说完,算计妖人必然听见。过去祭坛一看,坛上两个麻布口袋还遗在那里。群小正伏地跪拜,欢呼不止。云凤命将内中祭品倒出,放起飞针,用火去烧,奇腥之味,中人欲呕,一会儿成了灰烬。云凤不耐久停,妖人负伤逃去,虽未就戮,可是自己也无法寻踪。见天色已明,正打上路主意,回顾两侧,沙、咪二人不在,正要寻觅。忽听崖下群小欢呼,声如潮涌。低头一看,沙、咪二人已去送了喜讯,小王、驼女率了众臣民,正欢呼蜂拥而来,不一会儿,便到崖上。云凤告别欲行。小王因妖人未死,恐云凤走后寻来报仇,全族生灵无有噍类,率众跪哭,再三坚留,仍请除了害再去。云凤心急回山,自然不肯,再三设辞譬说,已经警告妖人,况且妖人只知自己路过仗义,决不敢再来,也不会迁怒泄忿。小王等终是不听,一同跪伏在云凤身前,痛哭不止。云凤心慈,也觉不忍,想了想,只得答应再留一日,如明晨妖人不来,便自己带了沙、咪二人,命一个以前去过的小人领路,前往雪山之上寻找。找到时,当代小王斩草除根;如找不到则妖人必然负伤身死。自己也就此寻路上山,回转仙府,不再回来。小王、驼女知难坚留,只得允了。

当下又转回小王洞内,欢聚了一日。半夜,又照前去往崖侧潜伏,候至日中,没有动静。云凤二次告别。小王知云凤爱吃金果,早命人采了十枚。又由驼女指点,代云凤备好干粮果品,外有四粒夜明珠,一齐献上。云凤早就推辞过,不收谢礼。见是一些吃食及合用的东西,略微谦谢,也就收了。沙、咪二人,小王论功酬劳,也各赐了一些国宝,以代封赏。当下云凤便带了沙、咪二人和一名小向导叫做尼尼的,一同别了小王、驼女等人,乘白天往雪山进发。仗着三小人都是久惯出行,身轻体健,捷逾猿猱,一路奔驰,走到未申之交,便到了雪山脚底。这一路的地形,是越往前越高。云凤见高山前横,先以为便到了雪山脚下。及至身临切近,抬头一看,云雾弥漫中,仅依稀看得见山顶。不禁大为失望,停了步坐在山下,呆呆地望着天空,半晌做声不得。咪咪见云凤面有忧色,当是行路饥疲,便和沙沙将带的干粮果品取出献上,云凤无心食用,随便分了一些与三个小人。想起那日一朝失足,便隔仙凡,好容易盼着一点途径,谁知走到近前,依然和别的山头一般。仰望苍穹万丈,无可跻攀,越想越难受,一阵伤心,几乎落下泪来,感伤了一阵。沙、咪等三小已将分给的粮果吃完,来请上路。云凤暗忖:“自己平时目力颇能及远,坠落时虽在风雨之际,因恐受伤,曾提起真气,稳住身子下落,并非随风飘荡,决不致被风吹刮出老远去。事后细细查看四外山形,只雪山这一面,不特方向风头都对,而且雪封雾锁,高矗云际,定是仙山根脚无疑。如今变成幻想,目力所及,已无再高之山可以指望。如非福薄命浅,以致旷世仙缘得而复失;便是叔曾祖母赐了仙剑、飞针,知道自己把白阳真人洞壁遗图练得有些门径,特意故弄玄虚,使自己下山积修外功,磨炼一番,等日后机缘到时,二次再来渡化也说不定。昨早妖人逃去,尚未伏诛,何不趁此时机,寻上门去,为上万生灵除害,岂不也是一件功德?”想到这里,把先前许多愁烦,减去了好些,立时喊住三小,问妖人怎生起源,巢穴何在。

小人本来心灵,沙、咪二人自经驼女把歧舌剪圆,敷了洞中灵药之后,连日夜地相从勤学,已能通词学语。闻声略询尼尼几句,便朝云凤连比带说道:“尼尼说妖人实在巢穴,无人知晓。不过群小未受他害时,曾有数十小人奉了王命,前往雪山高处采雪莲冰菊,来给全洞的人配那解毒圣药,归途在一处冰崖下面,看见他在一个冻冰筑成、里外透明的大茅篷里面,闭目打坐。面前有好几摊鲜血,大小参差,插着许多旗幡,均有五色烟雾围绕。彼时众小人除驼女外,尚是第一次看到这般大人,见他生相丑恶,周身常有电光闪动,疑是山神,没敢惊动,只悄悄朝他叩拜,径自跑回。跟小王和驼女一说,驼女说那大人定非善类,就是神,也是凶神恶煞。好在雪莲冰菊,业已采回不少,足敷数年之用。再三告诫大家,不要前去招惹。万一无心相遇,急速觅地藏起,休要被他看见,闹出大祸。过没一个月,也是该万死的鸦利,因听去的人说那大人身旁异宝甚多,又问出大人坐在那里如死去一般,冰房当门一面全没遮拦,一时动了贪心。借着采粮行猎为名,带了百十人出洞,行离雪山还有一多半路,假说恐惊大人,不能再进,把随去的人支开埋伏。他装作去引那山羊野兔出来,以便合围,暗中却带了四名心腹,前往雪山盗宝。他为人虽是凶暴,心却奸狡已极,寻到那里,并不敢以身试险。只教两名心腹先进去;余下两名伏在后面,准备放那毒箭,带接东西;自己藏在一个极隐秘的雪窟窿里,观看动静。遥望两名心腹走到冰房前面,大人毫未觉察,宝物近在咫尺,还不手到拿来。谁知那两名心腹才一踏进冰房门口,那大人倏地两只三角眼和电光一样,放出绿森森的亮光,睁开来闪了两闪,也没见他起身来捉,只把大手一指,幡上一溜黄烟放起,两名心腹便已跌倒。后面两名心腹,一个便是沙沙的兄长利利,比较狡猾,见势不佳,首先拨转头,不顾命地连滚带爬,往回路逃走;另一个还不知死活,跑上前对准大人,张弓便射,一气放了好几箭,眼看射到大人身上,都化成灰烟而散。这才觉出不妙,再想逃躲,哪得能够。跑还没到崖口,被那大人站起身来,慢腾腾走出冰房,只把手一招,便已飞了回去。抓在他手上,细看了看,怪笑了几声,一口咬向那心腹的颈上,把血吸尽,一阵声哭喊,不能走动。那大人又闭目打坐,鸦利才偷偷逃了回来。这事除鸦利外,前几年并无人知。虽死了三个,好在小人走单时,常有为鸟兽伤害的事,鸦利推说路上为大鸟抓去,利利又是他的死党,更不会人前提起。谁知这一来,闯了大祸,不久妖人便寻上门来。还算好,他并不以人为食。又因有几样贡品是药草,他不易寻觅。来的那日,恰好小王正率臣民在崖顶空地上煮药,被他看见。经驼女再三传话苦求,才答应每年只来两次,一次人多,一次人少,共献他精壮年轻的小人二十一名,再加各种应时山果,和那深藏山腹之中的惜惜草等灵药,才保得一年平安,不来随便伤害。后来王弟鸦利被放山阴,利利故犯法条,随后跟去,行时对沙沙说出实话,才知这祸是他们闯的。计算起来,人已死得多了。末一次采雪莲冰菊时,尼尼曾经在场,亲眼见过妖人,虽然事隔多年,那所冰屋还能记得。不过这座雪山,大人叫它着茫山,异常广大高深。现时已到山脚,莫说上到高处,便是离那妖人住的冰屋,还有二百多里的上下山路呢。鸦利腿快力大,那年从冰屋逃回,一口气走了一日夜,才到原打猎的所在。因为吃了这场亏,所以他造反时,明明见大仙闭着眼睛坐在殿里,却不敢乱动。我们此时要去,还得翻山过去,才能望到冰屋的峰上。就照这般走法,至快也要跑三个时辰,到了那里,已是半夜了。”

云凤听出言中大意,自己仅仗一剑一针,妖人必会邪法。昨日得胜,乃是出其不意,事有侥幸。深夜赶到,正可乘其入睡时,暗中下手,岂不比白日对敌还要强些?想到这里,便催三小起身,先行往山上走去。半山以上,便有积雪,越往高,雪益厚。快到山顶的十来里路,冰雪受了白天阳光融化,入晚冻结,冰雪融成一片,冰壁参天,云冻风寒。加上道路崎岖转折,甚是曲回,刚刚猱升百丈,倏又一落平川,真个难走已极。山高只三十多里,竟走出两三倍的途程,才行到顶。云凤见上面很为平广。时间业已子夜,三小虽然欢呼,俱都显出疲乏之状。离妖人所住的冰屋,还有一多半的路,不得不歇息一下。便命咪咪和尼尼说,择一避风所在,吃点干粮果子,歇一歇脚后再走。咪咪欣然禀道:“今日因有大仙一路,胆壮高兴,要快得多,这就快到了,大仙如是不用饮食,我们到了再吃吧。”云凤惊问:“路才半途,怎说快到?”沙沙接口答道:“路虽只走了一半,因是上山艰难,下山容易。尼尼记得地头,不消多时,便可到达了。”云凤不便再问,便随三小,迎着寒风,顺山顶往侧走去。

三小本来矫捷,这一上到山顶坚冰之上,走起路来,更是迅速非常。他们并不在冰上跑,各从所背行囊内取出一副形如半船、长约尺许、精铁制成的套子,将双足踏在里面,两足往冰上用力一蹬,便飞也似往前滑去,迅疾如箭矢,拿云凤的脚力,也不过刚刚跟上。一会儿到了一个所在,雪光中望去,别处山径都是冰壁雪岭,巉崖峭壁,独这一面是个斜坡。虽然相隔地面太深,半山以下没有冰雪映照,又有暗云低浮,望不到底,看那形势,却是一溜坡下去的。沙沙说他三人准备踏着那套子,往山下溜去,顷刻便到。云凤说是太险,万一近底处遇有危石阻拦,定然没命。三小以为云凤因了他们,不肯腾云。力说平日均已熟练,在亡国以前便学会这等下山之法,不过前人用来荒嬉,如今却济了实用等语。

云凤见三小甚是自负,只得罢了。暗忖:“自己枉被称为神仙,如若落在三小后面,岂非笑话?”这等下山之法,又未习过,不敢轻易尝试;加了爱怜三小,更恐他们先到,遭了妖人毒手。方在为难,猛想起自己从云空坠落,尚还无害,适才见有一面是个垂直往下的峭壁,何不由此提着真气,纵了下去?于是说:“你们既坚持要下,可放小心些。我自由上面缓落吧。”三小领命,各自觅路,先行滑下,咝咝两三声响过,每个小影子真如弹丸走坂,流星飞渡,晃眼工夫,没入薄雾之中。云凤也跟着跑向来路,寻到那一处峭壁,料可直下无阻。施展白阳洞壁上悟出的内家真功,站在崖口,双足先用力一蹬,平飞纵出去二十多丈远近。然后将气平匀,两手平分,往下飞落。这次不比上次云中失足,先就有了准备,丝毫也不惊慌,预计从空下落,也须片刻工夫,便在空中纵目浏览。才一起步,便见侧面有一座山,比这一面要大得多。当时也未想到别的,只听耳旁寒风呼呼,冷气侵人。下到一半,冰雪已稀,眼前眼侧的林木花草,奇峰怪石,似卷轴一般,电转云生,往上飞去。知道离地不远,忙把真气一提。低头看那落脚之处,乃是一条谷径。崖上这一纵,恰好不远不近,正落在谷径当中。两崖路旁,合抱参天的古树,和那径尺粗细的老藤,不知多少。有了上次遇见怪蛇的前车之鉴,自知无妨,便不打算再三攀附。眼看离地只有七八尺,一口真气一缓下坠之势,倏地在空中一个大翻转过去,化成一个风卷落花之势,径朝平地上侧面而下。等到足尖着地,身子站稳,竟和低处纵落一样,连头眼都不觉昏晕,不禁大喜。心想:“这仙家内功,怎这般玄妙?要是上升也如此容易,岂不是好?”细一端详上下方向,小人滑落之处还在前侧面。听沙沙说,他们滑落到了无雪之处,还得另换方法,尚有一些耽搁。虽然决无她下纵得快,到底他们人小力微,不甚放心,无暇浏览谷中景致,径自出谷,顺右侧山麓,往三小滑落的一面寻去。

更新于:4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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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人龙 ·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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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尾狐》《九尾狐》作者:(清)梦花馆主著;觉园,秦克标点。清代十大社会谴责小说。《九尾狐》是清末继《九尾龟》之后出现的一部社会谴责小说。与《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著名谴责小说之广泛暴露社会种种丑恶现象有所不同,《九尾狐》谴责的主要对......

    梦花馆主 ·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