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于自身求利益。
他对于政治的认识,是只有把握,没有放弃;只有前进,没有后退;只有牺牲,没有畏缩。现在是他底时代了。万历元年,他曾讲到这时的心理状态:
去年、当主少国疑之时,以藐然之躯,横当天下之变,比时唯知办此深心,不复计身为己有。(书牍五《答李中溪有道尊师》)
他认定嘉靖年间的废弛,和隆庆年间的混乱,一切的症结只是纪纲不振。所以他入手的方略便是整饬纪纲。明代掌握政权者底武器是京察,京察底大权在手,便可以澄清吏治,整肃官常。就在隆庆六年七月间,居正奏请举行京察,五品以下的由吏部、都察院会同考察,四品以上的责令自陈。京察终了,十六日神宗下诏戒谕群臣,这是居正底手笔:
朕以幼冲,获嗣丕基,夙夜兢兢,若临渊谷,所赖文武群臣,同心毕力,弼予寡昧,共底升平。乃自近岁以来,士习浇漓,官方刓缺,钻窥隙窦,巧为躐取之媒,鼓煽朋俦,公肆挤排之术,诋老成廉退为无用,谓谗佞便捷为有才。爱恶横生,恩仇交错,遂使朝廷威福之柄,徒为人臣酬报之资,四维几至于不振;九德何由而咸事。朕初承大统,深烛弊源,亟欲大事芟除,用以廓清氛浊,但念临御兹始,解泽方覃,铦锄或及于芝兰,密网恐惊乎鸾凤,是用去其太甚,薄示戒惩,余皆曲赐矜原,与之更始。《书》不云乎?“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朕方嘉与臣民,会归皇极之路,尔诸臣亦宜痛湔宿垢,共襄王道之成。自今以后,其尚一精一白乃心,恪恭乃职,毋怀私以罔上,毋持禄以养交,毋依阿淟涊以随时,毋噂沓翕訾以乱政。任辅粥者当协恭和衷,毋昵比于一一婬一一朋,以塞公正之路。典铨衡者当虚心鉴物,毋任情于好恶,以开邪枉之门。有官守者,或内或外,各宜分猷念以济艰难。有言责者,公是公非,各宜奋谠直以资听纳。大臣当崇养德望,有正色立朝之风;小臣当砥砺廉隅,有退食自公之节。庶几朝清政肃,道泰时康,用臻师师济济之休,归于荡荡平平之域;尔等亦皆垂功名于竹帛,绵禄荫于子孙,顾不美钦?若或沈溺故常,坚守旧辙,以朝廷为必可背,以法纪为必可干,则我祖宗宪典甚严,朕不敢赦。百尔有位,宜悉朕怀,钦哉故谕!(见奏疏二《戒谕群臣疏》)
在举行察典的当中,居正对于“以言干政”的人,确实去了几个,他自己也说“芝兰当路,不得不锄”。但是在执行的时候,居正自有相当的分寸,所以在慰留张佳胤的书中,引用韩愈“蔡人即吾人”一句;后来《与南台长书》(书牍六)又言“或曰,某为新郑(高拱)之党,不宜留之。或日,某为新郑所进,不宜用之。纷纷借借,日引月长,甚无谓也!”他在当时,曾把自已底主张和杨博说起;后来又和李渐庵说:
天生一世之才,自足一世之用,顾铨衡者,每杂之以私意,持之以偏见,遂致品流混杂,措置违宜,乃委咎云“乏才”,误矣!仆之浅薄,虽不足以与知人,然一念为国之公,实无所作。故自当事以来,谆谆以此意告于铨曹,无问是谁亲故乡党,无计从来所作管过,但能办国家事、有礼于君者,即举而录之。用三驱以显比,悬一镜以虚照,故一时群才,咸有帝臣之愿。今部署已定,以后仍当综核名实,一一而吹之。第恐人乐混同,必有以为刻核者。然非是无以考成绩而亮天工也。(书牍五《答冏卿李渐庵论用人才》)
居正进用人才,要求“能办国家事,有礼于君者”,这是为的国家,但是何尝不是为的士大夫。但是从那一群不能办事、履进履退、坐食养望的人看来,便是刚很刻核。直到万历四年,居正已经当国五年,大众还不能体谅,居正曾说:
仆一念为国家,为士大夫之心,自省脱诚专一,其作用处,或有不合于流俗者,要之欲成吾为国家为士大夫之心耳。仆尝有言,“使吾为刽子手,吾亦不离法场而证菩提。”又一偈云,“高冈虎方怒,深林蟒正嗅,世无迷路客,终是不伤人。”丈深于佛学者,岂不知此机乎?(书牍八《答奉常陆五台论治体用刚》)
尽管隆庆六年的士大夫不能体谅,万历四年的士大夫不能体谅,甚至永远不能体谅,但是居正抱定决心,为国家担负这一个重大的责任。他底待人是“旁求贤哲,共熙帝载”,(书牍四《答杜晴江》)他底自称是“别无他长,但性耐烦耳”。(同卷《答郧一陽一巡抚凌洋山》)忍耐,忍耐!这是他从徐阶那里学到的秘密:徐阶忍耐着应付貌合神离的同僚,居正忍耐着应付千头万绪的政局。七月间举行京察,上仁圣皇太后、慈圣皇太后尊号。九月葬穆宗,居正又赶到大峪岭,“周视山川形势”。(见奏疏二《山陵礼成奉慰疏》)烦真是烦极了,居正还忍耐着。
居正准备实行大政,一般大臣也期待他实行大政。他们读过圣贤之书,希望居正做孔子、孟子,他们要行王政。他们还记得建文帝在位的时候,烽火已经照遍南、北二京,皇帝还和方孝孺这一群人讨论周礼应门、皋门底制度:固然那一次还是失败了,但是现在是太平时代,为什么不可以再试一下?然而居正底行为又使得他们失望了,他们甚至公然说道:
我们以为张公在朝,当行帝王之道。现在看他底议论,不过是富国强兵,仅仅这样,真真使人失望。
居正听了以后,只是一笑道:“这是太客气了,我怎样能使国富兵强呢?”
到万历七年,在这方面,有了一些把握,居正才昌言道:
孔子论政,开口便说“足食”、“足兵”。舜令十二牧曰,“食哉维时。”周公立政:“其克诘尔戎兵!”何尝不欲国之富且强哉?后世学术不明,高谈无实,剽窃仁义,谓之“王道”,才涉富强,便云“霸术”。不知王霸之辨,义理之间,在心不在迹,奚必仁义之为王,富强之为霸也?仆自秉政以来,除密勿敷陈,培养冲德外,其播之命令者,实不外此二事。今已七八年矣,而闾里愁叹之声,尚犹未息,仓卒意外之变,尚或难支,焉在其为富且强哉!(书牍十一《答福建巡抚耿楚侗谈王霸之辨》)
居正对于国事的认识,是富国强兵,但是这一群人要行王政,要谈尧舜,谈周孔。居正便提出尧、舜、周、孔底议论和他们辨难。他们有时谈到宋朝周、程、张、朱底主张,居正便不客气地认为“皆宋时奸臣卖国之余习,老儒臭腐之余谈”。但是居正是政治家,他没有公开喊出,只是说,“这是太客气了,我怎样能使国富兵强呢?”
事实上,居正还是感觉很大的困难。难在哪里?难在嘉靖、隆庆以来,积弱之势已成。世宗时代的萎靡不振,不要管了;穆宗时代,又因为内阁中的斗争,几个名臣底力量,都浪费在正负相消的局面中。居正说过;
天下之势最患于成,成则未可以骤反。治之势成,欲变而之乱难;乱之势成,欲变而之治难。(文集十一《杂著》)
国势强则动罔不吉,国势弱则动罔不害。譬人元气充实,年力少壮,间有疾病,旋治旋愈,汤剂针贬,咸得收功:元气衰弱,年力衰惫,一有病患,补东则耗西,实上则虚下,虽有扁卢,无可奈何!(同上)
幸亏隆庆末年的积弱,还没有到不可救药的境界,这是一个关键,居正决不能放过。他正豫备实现自己底主张:“是以君子为国,务强其根本,振其纪纲,厚集而拊循之,勿使有衅,脱有不虞,乘其微细,急扑灭之,虽厚费不惜,勿使滋蔓,蔓难图矣。”(同上)
富国强兵,其实只是一件事:富国是中间的过程,强兵是终极的目标;要有良好的经济基础,才谈得上国防建设。居正当国之初,在军事方面,广东广西的僮人,福建的人民,不断起义,情势固然相当严重,但是这些无关国防。重点只在北边,这是对于鞑靼的防御。隆庆五年,俺答封贡底事情已经确定了,接后,吉能、切尽台吉这一群西部首领底贡市又告成功。北边是安静了,但是居正始终只认为这是停战,不是和平。他永远主张“外示羁縻,内修战守”。他认为对于鞑靼的方略,是“犬摇尾乞怜,固可投之以骨,如其狂噬,则大杖加焉。”(书牍三《答吴环洲策黄酋》)大杖始终要握在手里。他底计划,是足食足兵。他和王崇古也说过:
天生五材,民并用之,谁能去兵?孔子称必不得已而去。今之时,非有甚不得已也,乃不务为强兵而务为去兵,则唐季世是矣。然足食乃足兵之本,如欲足食,则舍屯种莫路焉。诚使边政之地,万亩皆兴.三时不害,但令野无旷土,毋与小民争利,则远方失业之人,皆襁负而至,家自为战,人自为守,不求兵而兵自足矣。此言似迂,然在往时诚不暇,今则其时矣,故愿公留意焉。(书牍三《答王鉴川言边屯》)
这还是隆庆五年的事。居正对于北边的国防,永远没有松手。但是他对于一般人谈守边设险的计划,总还不能放心。隆庆初年,有人提议沿边种树,居正就说“种树设险,固是守边要务,但如议者所言,决无成效。”当时大家不以为然,但是尽管种了多年的树,一株也没有长成。居正只有切实地说:
天下事岂有不从实干而能有济者哉!(同卷《答凌洋山言边地种树设险》)
这也是隆庆五年的话。就在这一年,居正说过:
来岁拟遣大臣阅视,大行赏罚。如犹玩愒难振,则仆自请如先朝故事,杖钺巡边。人臣受国厚恩,坐享利禄,不思一报,非义也。(同上)
隆庆六年十月,一切烦杂的事,都有了头绪,居正实行派遣大臣巡边的计划:第一,兵部左侍郎汪道昆巡视蓟、辽;第二,兵部右侍郎吴百朋巡视宣、大、山西三镇;第三,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王遴巡视陕西四镇。这三位都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恰恰是居正底同年。这一次阅视的成绩,并不十分完满,在居正和百朋、王进的私交上,更发生了不小的裂痕。
汪道昆到蓟、辽去,事情很简单。临去的时候,居正给戚继光一封信:
汪司马知足下素深,相待之礼,必从优厚,顷已面嘱之,然渠亦自不俟嘱也。但足下自处,又且务崇谦抑,毋自启侮。昔李愬属櫜键谒裴度于道,唐史美之。盖重命使,所以尊朝廷也。司马此行,于蓟甚有关系,幸留意焉。(书牍四《与戚继光》)
道昆去后,一切很顺利;事毕上疏,议额饷,议增设墩台,都是些例行公事。居正给他去信说:“敷奏明切,文辞粹美,读之再过,叹挹弥襟。”(书牍五《答汪司马南溟》)道昆本来只是一个文人,文人底才能,只有在文辞方面表见;所幸蓟辽是谭纶、戚继光经营的局面,居正没有什么不放心。
王遴和居正本不十分融洽,到陕西去后,把巡阅的事情办妥,不久便告病还乡,这个当然是有些不满了,居正去信说:
唐虞之世,九官十二牧,师师济济,各效其能,岂必人为禹稷,位皆百揆,而后惬于心哉?诚欣于时世之遇也。方今尧舜在上,属任忠贤,仆躬履贯鱼之行,寤寐孜孜,用天下贤者,效之于上。士生于今,义无所逃,以其时则可矣。公乃独傲然远引,慨慕巢由,嘲哂禹契,欲自越乎不可逃之分,而背乎不易得之时,此愚蒙之所未譬也。虽然,人各有志,何可相强?聊为道其区区如此,惟高明裁之。(书牍五《与王继津论君臣之义》)
吴百朋到宣大、山西去的时候,便发生困难。宣大总督王崇古惟恐百朋要来掣肘,百朋底朋友又认为这是一种贬滴,居正无法,只有向双方解释;
比者奉翰教,薄冗未能随答,然诸所请者,一一具如尊指,属所司复行矣。尧山少司马(吴百朋)行时,已屡嘱之云:“宣大事体,与他镇不同,北门有寇公,诸无足虑者,归来但可告成事耳。无烦刻核,徒乱人意。”然此公爽朗阔大,必能成也。(书牍四《答王鉴川》)
辱教,满纸皆药石之言,但谓仆骄抗,轻弃天下士,则实未敢,然因此而益加警惕,无不可也。吴尧山奉命阅视宣大,仆数年以来,经营此地,颇费心力,今以托之,属望匪浅,不知肯为国家措一臂否也?(同卷《答参议吴道南》)
百朋去后,着实做出一番成绩。他以(一)粮饷、(二)险隘、(三)兵马、(四)器械、(五)屯田、(六)盐法、(七)番马、(八)逆党,一共八项考核边臣。他对于宣大总督王崇古、宣府巡抚吴兑,以及山西总兵郭琥这一群人,都分别指出功过,奏请升黜。同时他对于大同总兵马芳,严重地提出弹劾。他认定马芳行贿,当然非严加惩处不可。百朋是阅视大臣,这一点完全没有做错;但是居正是首辅,便不免有无限的迟疑。明代的军队,久已是一个腐化的机构,从下层到上层,是层层的剥削。总兵官是最上层的了,他再把剥削所得,分润京官。科道受贿,兵部受贿,有时大学士也受贿。舞弊贪赃,成为一般的风气。遇到清明的高级长官,谈不到贿赂,总兵官便和长官底家丁联络,高级长官也难免受到一些嫌疑。明朝中叶以后,武人在社会中底地位,正在逐日地低落。当他们到兵部领取公文的时候,三军司命的总兵官,都要长跪,这是奴才,不是长官。他已经取得奴才底身分,那么和大官底家丁联络,也正是恰巧适合,整个国家底命运,付托给这一群人物,不能不算是前途的大虑。居正看到这一点,所以到万历元年便有西北边用书生为将的意念。(书牍五《与王敬所论大政》)书生受的文化陶冶多了,自然会比较地注重名节和操守。这是后话。但是隆庆六年,居正还是迟疑。吴百朋弹劾马芳的奏折到了,言官们又在弹劾宣府总兵赵奇,居正只是说: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