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进了东三省,因为灵感上的作用,似乎觉得空气中,已换了一种和先前不同的气息;再望车外看看,那些田野的景象,也似乎觉得有些异样。然而要是真的教我说出它们毕竟有什么特异之点,那也就回答不出来了!总之,这种感觉,凡在我们初入某一带陌生的地方去的时候,都会不期然而然的发生的。其时我们的列车,好象也比往常开得快了许多,大概是它一路老是被迫着慢慢地滚过来,自己也有些不痛快了。
东三省有一种植物是非常有名的,也许世界各国的人士,都有知道的,那便是“高粱”。我也是慕名已久,而不曾见过一个;所以在出了山海关之后,一有空,便凭着车窗,尽力的眺望,可是望了好久,没有看见什么特别的植物。最后,我就去请问那精研植物学的太监,他便笑着给我指点了出来。原来那时候高粱还不曾长成,出土不过一两尺长,所以看虽看见了,还当是麦子咧!据说再过几个月工夫,这些高粱就会长得跟人一样高了,而且它的叶子很深密,种的人家又多,因此到它们长成的时候,西自山海关起,东至高丽交界为止,这一整方土地以内,简直是象铺上了一张青色的绒毡一样。人从较高的所在望下去,但见一片青色,所有一切比较矮小的房屋,和溪流池沼,以及其他的各种植物,全给高粱遮得影儿都不见了!所以东三省人往往称那个时候为“青纱帐”起的时期。在这顶硕大无朋的青纱帐里,尽够窝藏下巨数的骑队;不要说人的身体决不会给外面的瞧见,便是马的脚,也是绝对不会露出来的。
这时候,我们所经过的一段地域,都是很荒凉的所在,在轨道两旁,并没有什么伟大或多量的建筑物;只有一堆一堆分散着的矮屋,用破瓦遮盖着,多半是一般穷人的巢穴,聊蔽风雨而已。还有些野生的,或已有人饲养着的走兽,如牛,羊,马,豕,麋,鹿之类,在田野里出没着;有的把它们整个的身子浸在那些污秽不堪的小河里,弄得浑身全是泥,看了也很可令人发笑的。太后平日对于鸟兽,原是很欢喜的,现在看它们自由自在的在野外纵跳着,当然格外容易感到兴趣了。可惜伊所带的这些人中间,从随驾大臣起,一直到底下的小太监为止,没有一个对于动物学特别有研究的人,否则伊一定会立刻重用起来了。
在关外,既然一般也是属于中国境内,那末有一件东西,自然也少不掉了!那便是许多累累盈野的土馒头,----死人的坟墓。中国人对于利用土地的不懂经济原则,正是到处皆然;但在关外,野草似乎比关内长得繁盛些,所以每座坟上,都有一张碧油油的毛毡铺着,而看去也比较上美观些了!这里并没有什么高山隆起,在地平线上的,只是这些土阜了。
京奉路因为是循着海岸线而筑的缘故,所在我们在车上,一路望东边看,往往可以看到那辽东湾的海岸,忽隐忽现地在我们的眼帘上晃动。
我进了东三省后的感觉,是很繁复的,但最深的一点,是觉得这里的情况,还脱不掉原有的一种犷野的气味0我想这是不错的!因为在几百年或几千年之前,我们的祖先,本来就是一种很强悍不驯的民族;它们仗着自己的强壮的体魄,勇武和胆力,在这一片广漠的原野中,无所顾忌的游牧着。他们日常所用的东西,除掉一部分是从田地上种出来这外,其余便都是从射猎上获得的;这样,就在无意中加强了这个民族的战斗力,后来竟能用几万人马征服了中国本部的全境,也未见如何费力。虽然此刻在关内的一班旗人,已渐渐地文弱了,但在关外的东三省的人民,却多少还保存着几分游牧民族的遗传性----勇敢而粗犷。①
一路上,我们也曾经过了几座散处在两旁的县城,这些县城都是很小的,离路轨也很远,我们从车上遥望过去,仿佛是已在地平线的尽头了。倘没有那比较熟悉一些地理的大太监张德在旁边给我们指点,我们绝对也不会想到那里一团黑油油的影子,乃是一座县城,十九会当它是从山上坍下来的大石块。
初离山海关,我们所见到的多半还是平原,过了新民之后,人烟是格外的稀了,而许多或高或低的山岭,却逐渐在我们的左右前后出现了;这些山岭大概都是某一条大山脉的分支,有的离路轨很近,有的相距得很远,但没有一座具备着怎样雄伟的奇观。惟有在西面的远处,却隐约可以见到一条绵亘得很长的山脉,峰高插云,层叠相接;而这时候我们的列车,恰好正朝着它那个方向前进,因此愈行愈近,先是只见淡墨一般的一条线的,渐渐地变为灰色,再变而为蓝色!一种蓝得非常可爱的颜色。便在事实上,它和我们相距兀是很远咧!
当我正在聚精会神地欣赏那些远处的山色时,忽然觉得我们这一列御用列车上,似乎已起了一处骚扰的状态;虽然并没有人在跳跃奔逐,也没有人在高声喧闹,便秩序毕竟已不象先前那样的整齐了。我不免很诧异,忙找一个同伴一问,才知我们的列车,将并不直驶奉天;在奉天的前一站----皇姑屯,就要停下来了,其余的一段路程,我们将不再依赖那牛步式的火车,而将更换我们所习用的官轿了。
我既然已经知道下车在即,也就无心再眺望罢了景了;而这时所经过的一段短程中,实在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景物值得欣赏。
渐渐地,那一种隐而不显的骚扰,已变成公开式了:原来太后也知道火车的旅行,不久就要结束,因此伊也忙着在指挥人家赶办下车的准备工作。这种准备工作中,虽不包括收拾铺盖,整理箱子等…………的寻常事件,但象车壁上所搁的那些古玩玉器,以及那一头名唤“海龙”的小犬,和袁世凯世贡呈的两头鹦鹉,都得需要人去当心,所在实在也很忙了!终于,皇姑屯是到了;这里因为早就得到通知的缘故,也象天津一般在站上另外筑就一条簇新的水门汀月台,并且同样也有许多旌旗和灯彩挂着,模样很整齐美丽。当然,这些大节目少不得也象天津似的有一个大官在主持;这个主持的人,便是奉天总督怀塔布(此人不见经传,疑有误,但本书原系小说,可不深究),他是满洲人,掌的实权,也和袁世凯差不了多少。
待我们的列车进站时,已有无数的高级官吏在那新建的月台上排班跪接了,这样自不免联带又要来一套照例应用的礼节了!虽然他们并不象袁世凯一样的有一队西洋乐队,但所定的礼节,大体上也和天津不相上下;可是不幸的很,他们没有象天津那些官员一样好的运气,其时太后正因在途中劳顿了几天,急着想使伊这一次的旅行,早些告一段落,以致无心和伊的臣下多事敷衍,尽催李莲英快去端整那鸾舆。待那鸾舆一端整好,伊就来不及的躲了过去,那十六名专司抬轿的太监,便小心翼翼的掮起了他们的重大的担负,开始前进。
太后既上了轿,其余的人,当然也没有再在站上留连的必要了;于是光绪的轿子,隆裕和瑾妃的轿子,便依次随在太后鸾舆的后面,列队出发。我们这些女官,当然也有坐轿,就紧随在瑾妃的轿子的后面。我们之后,便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太监;其实他们也并没有什么职事,个个都空着手,很闲散地杂在那些奉天的官员中步行着。
依着情理推测,奉天的官员当然不会比别处特别的多的,今天大概是因为要表示他们的热诚起见。特地一致动员,纷纷赶来迎接太后,所以见得格外的多了!而且他们和那些太监,一般都是穿扎着全副的公服,打扮得非常华丽;这一队行列至少也有两三里路长,看起来必然是十分有趣的。我记得当我小的时候,也会随着我的父亲,参加过几次郊祭,迎亲,或送丧的队伍;后来进宫做了侍从女官之后,又随着太后,杂在好几次的仪仗中,但每次的情景,都不及现在这一次的热闹,或者因为人数较少的关系,也从没有象这样美丽悦目。
约摸行了半个钟头,我们这一队人马已到了一从硕大无朋的城门的前面了,说是城门,当然是附属于城墙上的,这里的城墙,并不很高,但瞧它的颜色和神气,必然也是很古的。至于究竟古到什么年代,请原谅,我竟不曾特去考究;好在这和我们书中的故事,是并没有什么大关系的。在城墙上,还有一座六角形的碉楼,这座碉楼的建筑方式,和中国本部境内的建筑物很想象;因为据我所知道,前此乾隆回到奉天的时候,他瞧这里的建筑物,十九都是很陈旧了,而且格式也不好;他原是极精明强干的人,想怎样做便怎样做,于是他就拿出了一笔钱来,教人在奉天各处,添建不少新的建筑物,而这一座碉楼,自然也就是他所经营的了。
我们就在这城门下穿过去,中国普通的一般门户,虽然都是分着左右平行的两扇门,其实却是由一面判为两的;唯有这里的城门却是实实在在的两扇门,因为它们都是很大的,一般足以独自掩没这个门洞,不过当初也许是为求特别严密坚固起见,所以叠连的设下两道城门了。过了这两扇门,便是奉天的禁城了。一道很阔的御道,直通入深宫中去,我们的队伍,一走上了御道,便又增加了一种新的色彩;因为这御道上已遍铺了金子一般的黄沙,衬着上面行动的红红绿绿的人物,真可说是五色纷陈了!
这御道的两旁,还有一些活动的景致,不能不描写一下:因为随着太后同来的那一大队御林军,还不曾来得及调进来的缘故,怀塔布特地从他的营伍中,选调了几百名满洲兵来,权充太后的护卫,这时候,他们就分着左右,远远地跪在御道的两旁。他们和我们距离大约是三四丈模样,在这空隙之中,另外还有一批人物,这批人物,也都是奉天的官员,但有一部分是因为官级太低,够不上资格跑到车站去接驾;还有一部分是已够资格的,照理原该先上车站去接驾,却因那时候恰好有十分紧要的职务,不能离开自己的衙门;这两批人便一起赶到御道旁边来,给太后叩头,算是补行接驾礼的意思。
虽说这几百名的满洲兵是给怀塔布调来护卫太后的,但他们此刻已算是进了禁城了,在禁城内除了御林军之外,别的队伍本是不能走进去的,现在他们虽已从权走了进去,但兵器是绝对不许带的。读者试想:这种情形,究交为难不为难?他们此来的任务虽说是为着要保护太后,这就是说,万一有什么不幸的事情,临到了太后的身上的话,他们都得直接负责,然而又不准他们带兵器,难道好教他们赤手空拳的去抵挡刺客或叛党?这不是存心和他们下不去吗!但我们尽可无须为他们着忙,因为那时候,中国人备有手枪或炸弹一类的东西的还不多,如有人要行刺太后的话,少不得依旧用刀剑,单用刀剑,就不容易在这么许多人的中间行事了;所以事实上,是决不会有什么乱子发生的!怀塔布之所以要调这几百名旗兵的意思,与其说是他存心要保护太后,还不如说他存心要讨好太后的来得确当。
当我坐着轿子,穿过那城门的时候,我还是照着老规矩,拉开了一些轿帘,竭力偷看着外面的景致;因此很清楚地看见这一座皇城的城墙上,也有许多剥蚀斑驳的旧砖头,抻落在地下了,也有不少是有人私下去拆毁的。而且因为久已无人去修整的缘故,以致乱草从生,全失了应有的庄严气象;甚至在几处较大的缺口上,已有不少的小树在生长着了。再过几年,不知道将成什么模样了?我想当初的情形,必然是和目前大不相同的!
我对于这一座皇城,可说是一些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好感,虽然依据历史上讲,我们的祖先,当初就是在这一块地皮上发扬光大起来的,我们似乎总该对它有些不同的感觉;然而这些事迹过去得太久了,以致于使我们不容易再发生什么印象。何况我们已在景物各殊的中土住了这样许多的年代,而那里也差不多已成了我们的第二故乡,一切都和我们很熟悉,这里却颠倒反觉得生疏了!我想这时候,要是我们的老祖宗再打地下走出来,和我们相会的话,我们除掉用对待陌生人的礼貌款接他们之外,也决不会再有什么感情了。
要很清晰地看到这样一幕伟大而热闹的喜剧,自然是不很容易的;我想最好是人坐在飞机里,望下作鸟瞰,那才可以一览无遗。不过,其时飞机这样东西,中国却尚不曾有过它的足迹咧!就是有,我也不能以一个女官的身分,驾着飞机,在空中偷觑圣驾。好在我此刻坐在轿子里,一般也是居高临下,尽可看到所要看的一切。其时最触目的便是那两行全副戒装的旗兵,个个都象一头虾蟆似的在地上俯伏着,头低得差不多要把他们的嘴唇贴在泥土上了。他们的前面,便是那两行临时赶来接驾的官员;官员的架子,多少总得比小兵大方一些,他们虽是一般也低下头跪着,但上半身还是挺直的,这样就比吓蟆式的俯伏,神气得多了。然而这些官和这些兵的服色,却是一律十分整齐而美丽的;倒象是两行活动的灯彩,特地为着欢迎太后而设下的。我们就在这两行活动的灯彩的中间,坐着黄色或红色的大轿,徐徐地行过,再加那些抬轿的太监,又是全披着极华贵的宫装;因此,使这一幕喜剧的布景,格外的灿烂夺目了!那时候,恰巧太阳正在一天中的全盛时期,光芒非常强烈,射照在这些大红大绿的颜色上,顿时我们的行伍,炫耀得和一条长虹一样,谁见了都不免要停住步看着。
我们的队伍,色调虽是如此的浓厚美观,但在精神上,却依旧非常的庄严肃穆,简直是声息全无。便是那些抬轿的小太监,也一些没有什么声音做出来。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的脚步太轻的缘故,而是全赖地下所铺的一种半湿的黄沙,把他们的足音,一古脑儿的给掩住了。在这样肃静的空气中,我们直僵僵地在轿子里坐着,真和那些泥塑木雕的神像有些仿佛;又像是壁画上或油画上所绘着的故事画中的人物,忽因某种奇怪的魔术的作用,重复又回生过来,排着队伍,在街上行走。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