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尤物移人不自由,昔贤专把放心求。
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水性无常因事转,刚肠一片为情柔。
试看当日崔张事,冷齿千年话柄留。
却说印月换了衣服,忙叫丫头去请。七官陪进忠进来相见,礼毕坐下。
印月道:“先不知是哥哥,一向失礼得罪。姨娘好么?不知今在何处?”进忠 道:“自别贤妹,后同母亲到京住了半年,母亲同王吏科的夫人到临清去了。
我因有事到湖广去,后又在扬州住了几年。今贩布来卖,不知贤妹在此,才七 兄说起方知。连日过扰。贤妹来此几年了?公公并姨父母好么?“印月道:”公公, 父亲俱久已去世了,母亲连年多病,兄弟幼小,家中无人照管,也不似从前光景。 我来此二年多了。“进忠道:”当初别时,贤妹才六七岁,转眼便是十数年。“二人说着话,七官起身往外去了。进忠一双眼不转珠地看着印月,果然天姿娇 媚,绝世丰标,上上下下无一不好。又问道:“妹丈何久不回来?”印月道:“因 母亲多病,叫他去看,就去了两个月,也不见回来。”进忠便挑他一句道:“贤妹 独自在家,殊觉冷清。”印月便低头不语。只见七官领着个小厮,捧着个方盒子, 自己提了一大壶酒进来。印月问道:“那里的?”七官道:“没酒没浆,做甚吹? 场。新亲初会,不肯破些钱钞,只得我来代你做个人儿。”印月笑道:“从没有见 你放过这等大爆竹。也罢,今日扰你,明日我再复东罢!”叫丫头拿酒去烫。七官 掀开盒子,拿出八碗鲜咸下饭,摆在印月房里,邀进忠进房坐下。进忠、七官对坐, 印月打横,丫头斟上酒来。进忠对七官道:“又多扰。”三人欢饮了半日,丫头捧 上三碗羊肉馄饨来。那丫头也生得眉清目秀,意态可人,十分乖巧伶俐,年纪只好 十六七岁。七官将言钩搭他,他也言来语去的调斗。饮至天晚,进忠作辞上楼去睡。
次日到街上买了两匹丝绸,四盘鲜果,四样鲜肴,又拣了八匹松江细布,送到 印月房内道:“些须薄物,聊表寸心。”印月道:“一向怠慢哥哥,反承厚赐,断 不敢领。”七官道:“专一会做腔,老实些罢了,却不道长者赐,不敢辞。” 印月道:“三年不说话,人也不把你当做哑狗,专会乱谈。”
便叫丫头将礼物送到婆婆房里,婆婆只留下两匹布,余者仍着丫头拿回,道: “奶奶说既是舅舅送的,不好不收,叫娘收了罢。”进忠拉七官去要拜见亲母。
七官去说了,黄氏出来,进忠见过礼坐下,看那妇人,年纪只好四十外,犹自 丰致可亲。此乃侯少野之继室。吃了茶,进忠道:“不知舍表妹在此,一向少礼。” 黄氏道:“才又多承亲家费事。”进忠道:“不成意思。”遂起身出来。黄氏对印 月道:“晚间屈亲家坐坐。”进忠道:“多谢。”走到前面,侯老回来遇见,又重 新见了新亲的礼。
外面来了几个相好的客人,邀进忠到馆中吃酒,游戏了半日,来家已是点灯时 候。才上楼坐下,只见丫头上来道:“舅舅何处去的?娘等了半日了。”
进忠道:“被两个朋友邀去吃酒的,可有茶,拿壶来吃。”丫头道:“家里有 热茶,进去吃罢。”进忠道:“略坐一坐,醒醒酒再进去。”遂拉着他手儿顽耍, 问道:“你叫甚么?”那丫头道:“我叫做秋鸿。”说毕,挣着要走,道:“同你 去罢。”进忠起身开了箱子,取出一匹福清大布,一双白绫洒花膝裤,三百文钱与 他。秋鸿道:“未曾服侍得舅舅,怎敢受赏?”进忠道:“小意思,不当甚么。” 遂强搂住他。秋鸿推开手道:“好意来请你,倒不尊重起来了,去罢。”
进忠下楼来,同秋鸿走到印月房内,见他婆婆也在此等候,桌上肴馔已摆全了。 印月道:“哥哥何处去的?”进忠道:“被几个朋友拉去吃酒,才回,到叫亲母久 等。”印月道:“七叔哩?”进忠道:“在门前和人说话。”黄氏道:“请坐罢。” 进忠道:“倒叫亲母费事。”
黄氏道:“不成酒席,亲家莫见笑。”进忠道:“多谢!”
少刻七官也家来了。黄氏道:“客到坐了,你那里去的,全没点人气。”
七官道:“同人说话的,晦气星进宫了。”印月道:“甚么事?”七官道: “前日解棉袄的差事出来,我说须要用些钱推吊了,老官儿不听。如今可可的点到 我家了,老官儿撅着嘴,我才略说说,就是一场骂。如今临渴掘井,才去寻人计较, 鬼也没个。此刻在那里瞎嚷哩!”黄氏道:“他一生都是吃了强的亏。”
进忠道:“棉袄解到何处?”七官道:“辽东。我们蓟州三年轮流一次,今年 该派布行,别人都预先打点了,才拿我家这倔强老头儿顶缸。”黄氏略饮了几杯, 侯老请去说话了。三人饮至更深,侯老又唤七官去了。
进忠与印月调笑,秋鸿也在旁打诨。少刻七官进来,印月问道:“叫你说甚么?” 七官道:“今日院内的批出来了,后日便要进京领差。因一时盘费无措,要向魏兄 借几十金,明日将月钱抵偿,为的是新亲,不好开口。”进忠道:“这何妨!至亲 间一时腾挪,何必计较。只是我身边却无现物,明日请亲家到铺家去支用罢。”七 官欢然回了信,复来同饮,直至二鼓方散。这才是:
旅窗花事喜撩人,一笑相逢情更亲。
尊酒绸缪联旧好,就中透出十分春。
进忠次日同侯老到铺家,支付了三十两银子与他,又代他饯行。侯老感激不尽, 分付七官道:“我出门,家中无人,门户火独要紧,不许出去胡行。魏亲家茶饭在 心。”又付印月道:“你表兄须早晚着人看管,不可倚着七官七官原不成人,游手 好闲惯了的,那里在家坐得住,仍旧逐日同他那班朋友顽去,不管家务,把进忠丢 在家冷清清的,早晨上街讨一会帐,过午回来在楼上睡觉。正自睡起无聊,忽见秋 鸿送茶上来,问道:”舅舅为何独坐?七爷那去了?“进忠道:”一日也没有见他 的面。“秋鸿道:”又是赌钱去了,不成人。“说着斟了一杯茶递与进忠。进忠接 过这,便拉住他手儿顽!?
秋鸿道:“舅舅无事,何不同娘坐坐去?”进忠道:“心绪不乐。”秋鸿道: “想是思念舅母哩!”进忠道:“远水也难救近火,到是眼前的花好。”
遂把秋鸿搂住。秋鸿也半推半就,假意挣挫。进忠抱他上床,紧紧按住,他两 边乱扭。刚刚解他裤带,忽听得楼下有人说话,秋鸿道:“不好!有人来了。”
进忠只得放他起来,秋鸿一溜烟去了。正是:
东墙露出好花枝,忽欲临风折取之。
却被黄鹂惜春色,隔林频作数声啼。
进忠一团高兴被人惊散,心中更加抑郁。吃了茶下楼来,到店门前闲望,见对 门邱先生也在门前独立,进忠走过他馆中闲谈。邱先生问道:“老兄若有不豫之色, 何也?”进忠道:“睡起无聊,情思恍惚。”邱先生道:“老七怎么不见?”进忠 道:“已两三日不回来了。”邱先生道:“好个伶俐孩子,无奈不肯学好,少野不 在家,没管头了。今日闻得城隍庙有戏,何不同兄去看看。”进忠道:“恐妨馆政。” 邱老道:“学生功课已完。”遂叫儿子出来道:“你看着他们不许顽耍,我陪魏兄 走走就来。”
二人来到庙前,进忠买了两根筹进去,只听得锣鼓喧天,人烟凑集,唱的是《 蕉帕记》,倒也热闹。看了半日,进忠道:“腿痛,回去罢。”出了庙门,不远便 是张园酒馆,进忠邀邱先生吃酒。邱老道:“学生作东。”进忠再四不肯,邱老道 :“怎好叨扰?”进忠道:“不过遣兴而已,何足言东。”
二人临窗拣了座头坐下。小二铺下果肴,问道:“相公用甚么酒?”进忠道: “薏米酒。”少顷烫来,二人对酌。忽听得隔壁桌上唱曲,进忠掀开帘子看时,只 见十数个人,拥着一个小官在那里唱。侯七也在其内,进忠叫了他一声,七官看见, 忙走出来坐下。进忠道:“好人呀!你在这里快活,丢得我甚是冷清。”邱老道: “令尊不在家,你该在家管待客,终日闲游,家中门户也要紧,陪着魏兄顽不好?” 七官唯唯答应而已。进忠道:“那小官是谁?”七官道:“姓沈,是崔少华京里带 来的。邱先生怎么得闲出来顽顽的?”邱老道:“因魏兄无聊,奉陪来看戏散闷, 反来厚扰。”进忠道:“戏却好,只是站得难过。”邱老道:“明日东家有事,要 放几日学,可以奉陪几日。我已对刘道士说过,在他小楼上看,又无人吵。”七官 道:“他楼上并可吃酒,他还有俊徒来陪。”邱老道:“你也来耍耍,何必到别处 去。”三人吃至将晚,还了酒钱出店。七官又混了不见。邱老道:“说而不绎,从 而不改,终不成人,奈何!”二人归来,邱老回去。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