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战壕创伤综合征
1918年3月30日
蒙大拿州维达镇西北方三里处
亲爱的郝特叔叔:
艾薇阿姨不用再帮我的灵魂祈祷了,我明天会首次参加维达镇的复活节礼拜。礼拜过后,我会留下来参加女士们的编织众会,她知道了一定很高兴。至于真的要编织东西――我的心很愿意,手指头却不肯合作,但起码可以卷卷毛线球。
绥夫特・马丁是我的邻居,他说要带我上教堂,我拒绝了。他家的牧场是这附近最大的,并且由他负责。他长得很帅,曾经过来帮我在农场上捡了两次石头,这样就足以让人脸红心跳了。可是我的心早已名花有主――我的三百二十亩地。或许等到11月,等到我真正拥有这片土地之后,我可以想想交男的事情。
我读完了《康宝1907年土壤农业手册》,现在正在读吉姆的养鸡杂志,这样一来,等我买了才知道该怎么养。我读的书和以往相当不同。才三个月,穿着连身裤和大布鞋的我看起来就像个农夫。很快,我也会成为一个好农夫的。
复活节前的星期六,我花了一番工夫打扫。我先洗早餐餐具,再刷地板。我用刷地的水清洗前廊阶梯,并把剩下的水倒在门口的咖啡罐里。等八月一到,种在这两个罐子里的向日葵就会开花;只要想到这件事,我就会露出微笑。在室内辛勤工作了一整天,吃过扁豆和火腿后,我把洗澡盆拖出谷仓,慢慢地注满一壶壶从炉子上舀来的热水。洗好了星期六晚上的澡,我开始用碎布条卷头发。离开爱荷华之后,这是我如此费心地打理自己。我决定在复活节好好儿打扮一下。
转天,我和塞子绕过一潭又一潭的泥巴前往教堂。这匹马非常听话。我的篮子里有两罐查斯 特舅舅腌的野李子酱;等礼拜结束后,可以和大家一起分享。这一路上都很愉快、很安静,如果有朋友同行会更好。我邀派瑞丽一起去时,她却摇头拒绝。“已经太久没去了。”她说。
“现在可以重新开始啊。”我说,有人做伴总是比较好,“孩子们可以上主日。”
然而,她已经下定决心,也不解释原因,我只好一个人去镇上。
小镇越来越近,我听见微弱的风琴声。一阵思念忽地袭来,查理最后一次上教堂后,我再也没有听过圣诗。
“哈罗!哈罗!”一个年轻女人跟我打招呼,并她是葛莉丝・罗宾,“真高兴终于认识你了。”她挽住我的手臂,带我进去。我们坐在一起。“待会儿吃过饭以后,会编织一些东西。”风琴的音量加大了,她悄声说,“要送给士兵。”
穿着黄丝绸的马丁太太瞪了葛莉丝一眼,要她闭嘴。葛莉丝撅起嘴,却安静了下来。
礼拜结束后,和特迪牧师握手,和会众们吃过饭,女人们立刻分成两组。一组收拾场地,另一组――葛莉丝拉我加入的那一组――留在桌边,拿出各自的女工。
“我多了一副棒针。”葛莉丝在自己的大篮子里找着,“噢,也多了一卷毛线。”她把毛线交给我。
我面无表情却痛苦地打上需要的针数,同时想着:我终于打好要寄给查理的那双袜子,它们的洞比乳酪还 多。我环顾四周,其他人的棒针喀喀喀地飞舞着,我的则慢吞吞地磨来蹭去。
葛莉丝同情地望了我一眼。“你觉得日光节约时间如何?”说着,她扯了扯毛线球,松开更多毛线。
“听说可以节省煤炭。”我说,“有十二个国家加入呢。”查理在法国也会提早一个小时起床吗?
“他们在复活节开始实施这种事,就是不对。”一个胖女人嘟哝着说。
“你对威尔逊总统能有什么期待?那支冰棒。”齐林杰太太抱怨着,“他还 是长老教会牧师的儿子呢。”
葛莉丝对着手上的毛线活儿皱皱眉头。“我想我漏了一针。”
“我们要爱国,就有责任支持这个政策,或是任何可以帮助打赢战争的政策。”马丁太太说。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上星期登记入伍了?”葛莉丝露出骄傲的笑容,“他正在前往路易斯 营的路上。”
马丁太太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葛莉丝似乎碰到了她的痛处。
“不需要从军,也可以为国服务。”马丁太太生气地说。我不禁好奇,为什么绥夫特还 没有入伍。老实说,有些年轻人早已登记,却一直没被抽到。查理根本等不及被抽中,就自愿从军了。
马丁太太继续往下说,声音充满了愤慨:“我儿子就在防卫委员会服务;奈夫吉先生也在征召委员会服务;还 有……”她的语调越来越高昂,葛莉丝显然伤害了她。
“丽欧娜。”齐林杰太太赶紧安抚她的情绪,“我听说你有消息要告诉我们。”
马丁太太的身子刻意在那一身黄丝绸里扭了扭,转身面对齐林杰太太,说:“我想,让你们各位女士先知道也好。”她往后挪挪身子,仿佛正等着我们求她说出来。见没人追问,她只好继续说:“特迪牧师和我都同意,维达教堂应该组个合唱团。他要我当指挥。”
葛莉丝看看我,翻翻白眼。
“合唱团是个好主意。”我开口说,并试着不被葛莉丝的表情逗笑。这个小团体都是一些乌合之众,唱起歌来不怎么整齐。然而,合唱团会让礼拜变得比较有趣;这样一来,我也有理由邀请派瑞丽前来。“我知道应该邀谁参加。”
“你会唱吗,布鲁克斯 小姐?”马丁太太抬眼从眼镜上方看着我。
“老天爷,不,不是我!”我大笑,“我心目中的人选比我唱得好多了。”
葛莉丝拍拍我的手臂。“海蒂,我的牛都比你唱得好。”
我也跟着笑了。“艾薇阿姨那边的教堂要求我离开儿童合唱团,因为我唱得像鬼叫。”
“那,如果不是你加入……”马丁太太说,“你推荐谁?”
“她有天使般的声音。”我放下手中的织针,“派瑞丽・慕勒。”
房间忽然安静下来。葛莉丝看着我,我不明白她的表情到底代表什么。
“您应该听听她唱歌。”我继续往下说,试图打破这阵静默,“她几乎知道所有的圣诗。”
马丁太太用手帕擦擦她的薄嘴唇。“我不喜欢说别人坏话。”她开始说道,她说话的时候居然没被雷击中,还 真是奇迹。“可是派瑞丽……嗯……慕勒不上教堂作礼拜。”
“只是还 没有开始罢了。”我说。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马丁太太说。
“为什么?”我的血液像炉子上的鸡汤一样沸腾了起来。
“噢,你这里缠住了,海蒂。”葛莉丝说,“我来帮你。”她伸手取走我正织着的东西。
马丁太太清清喉咙。“我倒觉得缠住的不只是毛线吧。”她的声音比平常更圆滑,“你如果平静下来,布鲁克斯 小姐,你就会同意,派瑞丽・慕勒不适合参加我们的合唱团。”她把棒针插进膝上的绿色毛线球里。“当然,你还 年轻。”她冷眼看着我,“你多大了?”
她问得有点莫名其妙,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十六。过了10月就十七岁了。”
“你正在申请正式拥有自己的垦荒地,一个人?”马丁太太把东西放进大袋子里,站起身,拿起大衣,“很有意思。”她的口气像利刃般插进我的心,“防卫委员会应该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
我的胃揪成一团。“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转身看着马丁太太。
葛莉丝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悄声说:“不要这样。”
我吞下心中的苦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不起,我必须回家干活儿了。”
从维达镇回家要走上三里路,我却连一步也记不得了。我像一袋面粉似的瘫坐在塞子背上。报上曾经报道,军人会罹患战壕创伤综合征。那正是我此刻的感觉――战壕创伤综合征。
我把塞子安顿在谷仓里,帮它擦干身子,还 拿了一把燕麦喂它。它那绒布般的唇拂过我的手掌,仿佛想安慰我。或许马丁太太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防卫委员会为什么要管我的农场?我年纪多大有什么关系?查斯 特舅舅把这地方留给我了,留给我了啊!
我宽了宽心,拍拍塞子,还 对紫罗兰说了句赞美的话。
一走近屋子,我的心情忽然变得像面团一样沉重。门被打开一条缝。我上前推开门。
“莉菲吗?”或许她又来访了。她喜欢顺道过来看看我,“你在里面吗?”
没人回答。
“胡须先生?”我走进门。
还 是一片静寂。
屋子里没人。但是有人来过……还 在厨房桌上留了样东西。我把它捡起来。
是宣传单。“加入蒙大拿忠诚部队,”上头是这样写的,“找出藏在我们之中的德国佬,解决阶级冲突,提倡爱国主义。免会费。所有爱国的蒙大拿男女老少皆可参加。”
我赶紧检查屋子,看看我可怜的财产有没有减少。东西一样也没少――除了我的安全感。
更新于:13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