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探春来至上房,王夫人将所闻贾环之事告诉她,又道:“眼下老爷因为这事,气摊在外书房里,儒太爷大老爷和清客们都在那里,我又不好去得,你想个说词,把老爷请进来,我们大家劝他平平气,想办法要紧。不然气坏了身子,又怎么样呢?”探春答应:“是”。又道:“环兄弟本来下流,我料他要惹祸的,如今犯了得罪祖宗的极恶,就依老爷主意,活活的打死是该的。只是他虽不肖,也是一条性命,打不死撵了出去,保不定又闯出什么乱子,依我说不如把他圈起来,不许出外见人,只当他死了一样。万一他自己悔罪知改,那不是老爷太太的修积么?”
王夫人道:“我也想到这里,所以找你商量,既你这么说,比我见的更透澈了。等一会子见了老爷,你先说说看,老爷若是听了呢,总算他的造化。其实管教儿子也不是容易的,你老爷平时不会管,一生了气不活活打死,也要打个半死,那是正经办法呢?”
正说着,贾政咳声叹气的背着手踱了进来,他不许小厮们向上房说去,怎么自己倒走到上房呢?原来代儒将贾赦请来,见着贾政,也劝了许多话。无奈都是着三不着四的,贾政听了更气。说道:“这孽畜背叛名教,得罪祖宗,还不该死么?我若不打死他,连我也对不起祖宗了。”贾赦又遭:“本来名教二字宋人认得太严,其实古人并不如此,你看齐侯通于鲁夫人,就是他的胞妹,做书的何曾替他遮瞒?晋文公一代霸主,娶的怀嬴,还是他侄儿藏媳妇。那脏唐臭汉什么事情没有,后人还说他文治胜过前古呢?自从宋儒学说盛行,把世上痴男怨女坑死了不少,物极必反,将来一定另有一班人出来把名教迂论打破,改造成一种世界,你瞧着吧。”贾政道:“那么着人道就灭绝了,还能成世界么?”
贾赦尚在信口胡说,还说着:“就拿环子说,二老爷你就错了,这么大的孩子,不给他娶亲,又不给他放丫头,再不然放他自己出去挑一个合适的,弄回家来了就算了。偏都不肯,单叫他一个人耍光棍,怎么怪得他狗急跳墙呢?”
贾政心中大为不悦,却不肯和哥哥吵嘴,只冷笑道:“依大老爷说这畜生倒抢的对了?”清客们见贾赦愈说愈远,也帮着从旁劝慰。东一句,西一句,更说得驴头不对马嘴。贾政听了更烦,便借事走了进去。王夫人、探春连忙起迎。贾政本来不告诉他们的,此时想起还是自己人痛痒相关,就将贾环之事气哄哄的又从头说了一遍。还说道:“这畜生除非死在外头,若叫我找着了,非结实打死不可!”王夫人道:“环儿这般混帐,真该打死!老爷身子要紧,不要因此气坏了,倒不值得。你我都有了年纪,珠儿死了,宝玉又出了家,眼前就剩这个畜生,虽然有个好孙子,究竟隔了一层。”
说至此眼泪绕着眼圈,总也忍不住。贾政生气道:“我就是绝了后也不要这禽兽做儿子,像他做的这些事,带累我怎么见人呢?”王夫人含泪说道:“俗话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刚才三丫头她先听见了,想出一个主意,等环儿找回来把他圈起,叫人看着,永不许他见人,也同他死了一样。不然,打不死他,他又闯出去,不定还闹什么大乱子呢!”探春道:“环兄弟这种无行,死不足惜。我是为老爷的声名,若不把他罪恶揭穿了,人家要说老爷无故杀子,他犯的罪恶又是不可告人的,一说出去咱们府里的脸面可丢尽了。万一被南城外头那班疯狗知道,还不定怎么乱汪汪呢!倒是从严圈起,可免后患。”
贾政踌躇了一会儿,说道:“你说得也不错,只是人家那姑娘尚无下落,就肯白饶了我么?”探春道:“这个容易,女婿同五营的人都熟识,找营里熟人掏他们的私窝子,把那姑娘救回来,送还了人家,那家子很穷,顶多再破费几个钱,有什么事不了,老爷尽管放心。”贾政道:“随你们办去吧,我是要脸面的,不要弄砸了。”探春领命,当天便回周家去了。过几天回来,禀覆贾政、王夫人,果然已将此事办妥。
那贾沅见他女儿救了回来,背地里又得了好处,便也无话可说。只贾环闻信先逃,不知去向。贾政顿足叹恨道:“便宜了这畜生,这一跑还要闹乱子呢!”究竟不知是那帮孤群狗党,得着信通知他的;还是探春夫妇,背地里放他走的?此是疑窦。
转眼已到三月十六,正是接场之日。王夫人李纨一早起来,又加派了几个得力家丁到举场去接,都像担着心事,唯恐或有闪失。可巧那天贾兰出场甚早,到了家里不过未牌时候,王夫人、李纨见了他自是欢喜,问长道短,搬东接西,忙乱了好一阵。贾兰又去见了贾赦、贾政、拿出场作呈阅。贾政见那文章做得气象发皇,理法细密。说道:“很有几分可望。”又叫他誊了清稿,送给学里太爷去看。原来场中首艺,钦命题目是为政一章,于贾兰笔路本近,又受贾政之教,才敢扬才使气,倒深合了当时的风气。代儒阅过,又浓圈密点,加了批语,着实夸奖了一番,说是必中的。在候榜期内,仍旧用他的折卷工夫。
此时,王夫人却因贾琏急欲回南,家事乏人照料,正在筹虑。原来凤姐灵柩那年由贾蓉运回南边安葬,贾蓉于墓工本不在行,未免简率。又赶上春令多雨,坍坏了一大片。贾琏得信,想起凤姐生前好处,便要亲自去修墓。先叫平儿回了王夫人,这天又亲自至王夫人处商量。
王夫人道:“你们夫妇的情谊去一趟是应该的,只是你那年送林妹妹回南,家里全亏凤丫头撑着,后来凤丫头没了,你上一趟台站就闹得七零八落,如今可交给谁呢?我想平儿人还明白,一切情形也熟悉,只可叫她暂管几天,横竖你就要回来的。”
贾琏道:“平儿的聪明跟着侄儿媳妇脚跟儿走,也还不大离,只是一件,她虽扶了正,地根儿原是丫头,这些小厮们还辖得住,那管事们大爷大奶奶的谁还把她看在眼里呢?侄儿记得那年侄儿媳妇病着,请了大嫂子、三妹妹,又添了如今的宝二奶奶,她们三个人协同照管,倒整顿了好些事。侄儿的意思,留三妹妹在家里,同着大嫂子辛苦几天,也叫平儿帮着,有什么不接头的问平儿就得了。等宝二奶奶免了身,满了月,请她一起管着,再放三妹妹家去,太太看这生意可用得么?”王夫人道:“你想得很不错,不过只有一两个月的事,何必这么大捣腾呢?”贾琏道:“这也不仅是暂时的事,就是侄儿回来,外头由侄儿对付着,里头有他们几个人商量着办,太太也省好些心呢。”
王夫人听他说得有理,便打发丫头找李纨、探春来商量,一面仍和贾琏说些南边应办之事。一会子,李纨、探春同至上房,王夫人便说起贾琏不日回南,家里事要她们帮同照管。李纨道:“我是不大会理家的,从前也只应个名儿,一切事全仗三妹妹、宝妹妹,若是三妹妹回去,我一个人可办不了。”探春道:“大嫂子说不会理家,我又何曾会呢?既是没有人,说不得也会可盯着。可是这几天亲家老爷陛见完了就要回任去,我倒得回去瞧瞧,等他老人家走了,我就多住住也没有什么。”王夫人道:“就是这么着吧,琏儿你迟几天再走。”贾琏道:“侄儿走的前头也还得料理料理,太太先和老爷说定了,侄儿再请求吧。”说罢先自退下。
次日,便至东府去寻贾蓉,详问墓道方向,及墓佃姓名住址,并接洽南中家事。回到家里,刚好小厮送上京报,见本日有一道旨意,周琼加给尚书职衔,统率所部移镇长江。心想:“这一来,探春也许还要回南,家里事可怎么办?又不便写信去问探春。”
过了十来天,探春居然从周家搬来。原来周琼奉旨调任,因要调动军队,带同探春姑爷回去料理,俟到新任布置妥了,再打发他来京考荫。知贾府要探春暂时管家,留其在京等候,从此便暂在大观园住下。贾琏将家事接洽一番,就拣定日期,起程回南去了。
那日,王夫人叫探春和李纨、平儿都到上房,吩咐了一番,探春等又至宝钗房里仔细商量,决定仍由园门外议事厅内办事,即时传下话去,将那几间厅房先打扫收拾出来,每日上午三人会齐了,都到那里料理家务,过晌午放散。
探春起得最早,一日,在秋爽斋梳洗完了,看了一回海棠,方至王夫人处请早安。正碰着平儿同陪王夫人说些闲话,听那自鸣钟报了辰正,便约平儿同往议事厅。此时睛晕送暧,花影满帘,二人谈了很久,只不见发李纨来到。探春道:“大嫂子往天也是来得很早的,别有什么不舒服吧?”平儿道:“昨晚上,我还瞧见她好好的,也许是今儿发榜,她心里有事,顾不得来了。”
正说着话,吴新登家的、林之孝家的,带着一群家人媳妇们都来回事。一件、一件的回着,先是锦乡候、临安伯家里的生日礼,又是治国公诰命亡故,应致祭幛尊仪。又是周姨娘的兄弟周德顺成亲,查例赏给银两。又是郑好时媳妇请领巾外各院凉棚工价。又得各座落添补竹帘银两。又是各房来支月钱。平儿把旧帐底子都查出来,给探春看过,核对了,方才发给对牌。
林之考家的又回道:“从前园子里原有小厨房,自从奶奶姑娘们都搬出来,就把小厨房裁了。如今又都搬到园子里住着,又在这里办事,大厨房里来回送饭,保不定时候大了,饭菜都是冷的。奴才想还是把小厨房再整起来,那里一切家俱都现成的,并不费事。”探春问道:“从前有小厨房的时候,各位奶奶姑娘大厨房的伙食还照旧开支么?”平儿道:“原是照旧开支的,那回我们奶奶看账,挑了出来,从那月起就栽了。”
探春道:“既如此,我们把大厨房伙食拨了过来,归小厨房办,也无须另添动用。只有一件难处,如今园子里住的人少了,没什么出息,谁肯白贴呢?”平儿道:“从前管小厨房的柳嫂子正穷着,五儿打发出去也没配人,娘儿俩靠着针线活计度日,若找她,没有不来的。再找三两个婆子做帮手也尽够了。”探春道:“平嫂子,你先问问她愿意不愿意再说吧。”
一时惜春、湘云、李纹、李绮、邢岫烟听见喜信,齐来道喜。大家一片欢声,才把王夫人想宝玉的心事岔断。坐了一会儿,邢夫人、尤氏婆媳也来了,正和王夫人说得热闹。探春、惜春、湘云、岫烟等便抽空来看宝钗,其实宝钗月份已足,旦夕临盆。王夫人不许她出房,只由薛姨妈看着,莺儿、秋纹等照料起居,并预备应用物件。闻得兰哥儿中了,也是暗中悲伤,刚好众姐妹走进,宝钗欲起立招呼,秋纹连忙上前扶住。
湘云笑道:“宝姐姐,你这么大肚子弥勒佛,动也动不得,还要鼓兴做诗,真算亏你。”宝钗道:“我关在房里,实在闷得慌,借此解闷,哪里是高兴呢。”探春道:“你看那天的社作,到底哪一首好点?”宝钗道:“当然是后来居上,不知跟你们的眼光对不对?”惜春道:“若说后来居上,你那首倒是最后到的。”宝钗道:“若算上我,又不是这么说了。我看云儿那首真是神来之笔,不知她怎么想出来的?”探春笑道:“你没瞧见那天的云儿呢,拿着一枝花,坐在太湖石上,眼也直啦,手脚也不会动啦,连叫她多少声也没吭气,我怕她就此坐化了呢!幸亏打了她一下,她还会嗳哟,不然我就要哭出来了。”说得众人都笑了,大家怕宝钗感触,都不提贾兰得中之事。
邢岫烟自在里屋见薛姨妈,唧唧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等岫烟出来,又说了一回闲话,方才各散。那天夜里宝钗似睡非睡,朦胧中见观世音菩萨头戴青兜,身穿绣竹白衣,抱着一个孩子递与她,说道:“此子好生看着,将来兰桂齐芳,荣福无量。”宝钗接过,见那孩子似粉装玉琢,甚为可爱。一时醒了,便觉腹痛。秋纹忙将薛姨妈请起,那收生的王姥姥这两天都留在下房住着,也赶忙响来。
王夫人听见也来了,且喜达生顺遂,腹痛一阵紧似一阵,不多时便生下一个哥儿,老远的就听见啼声。王姥姥向太太、姨太太道喜,说许多好话,算来正是丑日寅时。宝钗喝了人参汤,神魂稍定,方将梦境仔细说了,只兰桂二字记忆不真,似乎又是兰惠。王夫人听了更喜,忙打发玉钏儿告知贾政。
贾政正在周姨娘房中说话,闻知非常欢喜,便按着草字辈取名贾蕙,字曰桂仙。那贾兰泥金报捷之日,即是贵蕙玉麟诞降之辰,也算巧了。一班和贾府向有世交的王公侯伯。以及近亲密威,如史、邢、王、薛诸家,闻说贾政的孙子中了进士,同日又添个孙子,都忙着道贺送礼,络绎不绝。贾政因孝服未满,并不开筵受贺,只王夫人借着蕙哥儿洗三那日,在贾母常时高宴的内客厅里开个小小的家宴,探春、惜春、平儿、湘云、岫烟、李纹、李绮是日都打扮了。先至王夫人处道喜,又到产房里向宝钗及薛姨妈道喜,姨妈正抱着哥儿,大家看了一回,都道:“他那神气活脱就是宝二爷的影子。”
那哥儿也睁着小眼,四处瞧看。薛姨妈提起宝钗的梦来,众人都觉稀奇。湘云笑道:“宝姐姐,你那杏花诗‘明日来看绿叶新’这就是绿荫青子了,我常说你的行事待人必有后福,你总不信,转眼哥儿大啦,同他哥哥似的中了举,中了进士,不就是后福么?”宝钗道:“这点点小血泡儿,知道他大了怎么样呢?”惜春道:“菩萨预言的,岂可不信。”探春道:“说起来也快,兰小子头两年还是孩子气,我看见他跳进跳出手里拉着小弓射家雀儿呢!如今可不是功名成就了么?”邢岫烟道:“世间早达的多着呢,就是琴妹妹的公公梅翰林也是十四岁中举,十七岁中进士,升到了侍读,因为告终养耽误了,不然早就上去啦。”
平儿叫小丫头拿过来一罐桂元膏,说道:“产后吃这个最相宜,又好吃,又保养身体。宝二奶奶,你尝尝试试。”探春笑道:“这倒像二哥哥说的,那王道士传的治伤的方子,就是冰糖蒸鸭梨一味,又甜又好吃。吃一辈子也不赚多。”
大家正笑着,尤氏婆媳也来和宝钗道喜,掏出一颗小金印,一座白玉小寿星,说道:“这是一点小意思,哥儿早早的做了官,抓了印靶子,活的比老寿星还长。”宝钗接过,叫奶子:“抱过哥儿来,谢谢大妈,但愿将来都如大妈的金口。”秋纹进来说道:“大太太来了,太太请奶奶姑娘们上房坐呢。”
众人便一同出去,见邢夫人带着嫣红已款步进房,先向王夫人道喜,和众人也都见过,王夫人让邢夫人坐炕,尤氏见李纨在这里,笑着拉她的手,说道:“珠大嫂子,我真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当上了老太太,记得娶你的时候我也在这儿,大家说老太太福气大了,老太太还说笑话,要等着珠儿媳妇做了老太太,我才走呢,如今你做了老太太,可惜只差了两年,老太太赶不上了。”李纨笑道:“我哪里有你那样现成的福气,早就当上老太太啦!”尤氏笑道:“那银子科的进士,花钱捐来的算得什么呢?”王夫人道:“老太太虽然归西去了,我们大家还靠着她老人家的福气呢!”
邢夫人见了尤氏,便问道:“你琮兄弟可常在东府里,他的弓马学得上么?”尤氏道:“我听他大哥哥说,琮兄弟天天来的,鞍马很稳,马射也跟上了。”邢夫人道:“工夫好歹还在其次,我只怕他借名去习弓马,不定跟环小子往哪里瞎跑去呢。”王夫人道:“哪里都像环儿呢,若不是那黑心的娘也不会养出这孽处来的。”尤氏见着平儿,又想起凤姐来,笑向平儿道:“你如今也是二奶奶了,我回来还要打搅你去。”平儿道:“如今没有我们奶奶了,奶奶还肯到我们那屋去么?那真是太阳接西边出来了!”尤氏又道:“我听你二爷回南去,眼下到了没有?”平儿道:“前五天才由运河走的,若没阻滞,许过了德州啦,也还没有来信呢。”
王夫人、李纨请她们到厅上去坐,虽然不举乐不唱戏,却传了一班女先儿在那里说书。转过那院便听得弦索角鼓之声,厅上本族各房堂客,已到了不少。见了王夫人和李纨一一见礼道贺,花团锦簇,挤满了一屋子,也分不清谁是谁。只贾璇之妹喜鸾、贾环之妹四姐儿,那年贾母八旬大庆会在园子里住了两天,和探春等熟识,便一起坐下。王夫人又请薛姨妈出来,坐了首席。然后吴新登、林之孝等,带领众家人,至厅叩头行礼。又是各家下房媳妇,各房丫头,都来叩头。闹了许多时方毕。王夫人归座,这才开宴。
女先儿上来叩喜,请太太姨太太各位姑奶姑娘们点唱。薛姨妈道:“这都是听熟了的,怪烦的,你拣那新鲜有趣的说吧。”女先儿陪笑道:“新近出了一部书,叫做《双诰圆》,是唐朝张兰的故事。”王夫人道:“你把书中情节先说个大概,给姨太太听听。”女先儿笑道:“这张兰早年失怙,亏得他母亲抚养成人,做到状元宰相。他叔伯兄弟张桂也是孤子,张兰供给他念书,也中了第,这还不奇,直到后来他两个做了左右丞相,对秉朝纲,那时两位太夫人尚在,皇上敬他孝友之家,都给封诰旌表,还给他一方匾额,是‘兰桂齐芳’四个大字,这就是《双诰圆》的一段佳话。”
薛姨妈听到“兰桂芬芳”四字,笑对王夫人道:“原来这四个字也出在书上,你说可巧不可巧呢?”王夫人听了,也自合意。便道:“你就说这个吧。”女先儿下来,即时按弦应节,从头说起。
探春听到书中情节,笑对李纨道:“这段简直如同替你们编的一样,可也奇怪,那‘兰桂齐芳’四个字咱们又没说出去,她如何会知道呢?”湘云道:“古来说书,咱们没见过的也多得很,这也断不定是编的。可是在今儿说,总算凑巧了。”喜鸾道:“我听说从先老太太过元宵节他们说的书,还有王熙凤呢。难道也是编出来,踉当家奶奶打趣不成?”湘云道:“后来凤姐姐到庙里去求签,签上还说着王熙凤衣锦还乡。那是刻板的,谁编得了呢?咱们别瞎批评了。”
此书说完,又说了一本《诸葛亮大破曹营》,直说到曹操割了胡须,落荒而走,大家听得都笑了。湘云道:“曹孟德做了一世的奸雄,也有倒霉的时候!”喜鸾道:“若是昭烈始终依着孔明之计,联吴伐魏,就许把曹贼打平了呢?”探春道:“历来论史的都骂操莽,依我说,曹操还是好的,他始终只做到汉丞相,倒是儿子篡位,把他贴在里头。后来那些奸臣被儿子迫他篡位,又做不成皇帝,那才是笑话呢!”接着又听了几段,直到开了晚席,方才歇息。
过几天贾兰又要赴中和殿覆试,殿廷严密,不比考场拥挤,王夫人,李纨等自可放心。此时吴巡抚内转了吏部侍郎,奉旨点派阅卷,见贾兰这本卷子经伦纬史,典裁渊雅,足为全场之冠,便取列第一。及到揭榜,方知是贾政的长孙。他和贾政的交情素厚,又动了爱才之念,有意成全贾兰一个鼎甲。那天从内廷下来,不回住宅,即赴荣府拜见贾政。说起贾兰文章,大为夸奖,又说道:“场中一见此作,倜傥不群,便料定是名下英彦。今知出自文孙,见家学渊源。兄弟看卷中写作不但有扛鼎之望,将来必要大成的。”贾政只有谦逊,吴侍郎倒要看贾兰的卷头。
原来那时风气,新贵殿试以前,都要领做对策前几行的空话,拿大卷写了,凡是朝贵中有交情可望阅卷的,都预先送去,名为卷头,如同关节,贾府勋旧人家,交遍公卿,只因贾政素来走四方步的,一处都不曾送得。此刻吴侍郎说起卷头,贾政不便峻拒,只说小孙出门投竭,改日再令登堂。吴侍郎便走了。到得贾兰回来,贾政告诉他吴侍郎一番说话,又正色说道:“殿试只争前三名是很不容易的,咱们世禄之家应该让与寒俊才是。你只到吴老师那里拜谢,那卷头不必送了。”贾兰遵命。
紧接着便是殿试,吴侍郎又派了读卷大臣,那头一个读卷孙太博是吴侍郎的老师,定到前十名,都和他商量。吴侍郎要寻贾兰的卷子,总信不准,好容易看到了卷,笔迹有些相似,便荐与孙太傅,列在第一本进呈。等到小傅胪那一天,唱出一甲一名却另是一个姓王的。直到二甲前头才见贾兰的名字,吴侍郎非常叹惜。
又接着朝考,贾兰也填在一等十几名上,引见下来,点了翰林院庶吉士。贾政领他到宗祠拜祖先,自有贾珍、贾蓉等接待道贺。贾政道:“兰儿的笔下承平,实做个词臣还可勉强。此时却嫌他空疏无用,倒不如你们学习弓马的可以替国家出力。”又对贾兰道:“你这回没得着鼎甲,看着似乎可惜,要知道咱们家自从荣宁两公以下都是讲究要守分吃亏的,到后来又何尝不如人呢?就是你少年侥幸,不靠着祖功宗德,哪能如此便宜,要自己知道愧励才是。”贾兰忙答应:“是!是!”贾政又带他去谢代儒。代儒一生蹭蹬,居然有个学生点了词林,比贾政还要欢喜,说了许多好话。
贾兰回至荣府,又重新拜见尊长,自各有一番喜勉。李纨想起从前千辛万苦才有今日,又想起贾珠未见儿子成名,不觉泪如雨下。对贾兰道:“你如今总算科名到手,可知道你母亲赔了多少心血在里头,也不是容易来的。你进家学的时候只同环三叔在一起,如今他走他的路,你走你的路,便有天渊之别。人生一世步步都有歧途,别以为得了科名,那进士翰林也尽有潦倒一辈子的。就看东府里大老爷,也是进士出身,怎弄得道不道俗不俗,一无结果呢?你要想做何等人物,从今日起就要立定脚跟,竖起脊梁往前奔去。若以为侥幸寸进,便志得意满,那可没有指望了。”贾兰句句答应着。
娘儿俩正在说话,碧月回道:“三姑奶奶、史姑奶奶来了,“李纨连忙请进,贾兰向探春、湘云磕了头,先自退出。这里探春坐定,对李纨道:“我今儿不是白来的,要跟大嫂子说一件事,说成了还要吃你的喜酒呢。”湘云道:“她说她的,我还要说我的呢?”
欲知她们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更新于:4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