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太医随同贾蕙走进新房,王夫人、宝钗、邢岫烟都在兰香炕前说话,王太医忙即上前见礼。他一向久在门下,并且年齿已高,内眷们自无须回避。只兰香躲在红罗帐内,帐前设了紫檀螺钿儿杌,掌珠将小扣枕放在几上,引兰香玉腕,从帐中伸出。
王太医斜侧着身子坐在杌子上,屏息静心,仔细诊脉。诊了好一会工夫,先诊右脉,又换左脉,诊毕,含笑站起,向王夫人道:“老太太大喜,晚生看少太太的脉六脉皆洪,一定是喜兆,不用多吃药,晚生下去开个安胎补中的方子,吃一两贴也就好了。”王夫人笑道:“一定是喜啊!别看错了,叫我这小孙子揪你的胡须。”王太医陪笑道:“不敢!不敢!决定不会错的。”说着便随贾蕙出来,仍至外书房就坐,蘸笔沉思,开出一个方剂,贾蕙接过,看是:
少太太方:症现胃纳减少,动即呕吐,行动头晕。据述月事两月未至,按脉左右六脉洪大,确系喜徵。理直安胎补中为主,此方乃候酌裁。
北沙参一钱、五西洋参一钱、酒当归一钱、五川芎一钱、五免丝子洒泡一钱,白术八分、杭白芍一钱、川贝去心为末一钱、生黄芪八分、妙积壳五分、厚黄花一钱、甘草五分。
末后还写着各包各号,清水煎服。贾蕙看了道:“她这两天还有些口渴恶饮,用什么代茶相宜?”王太医道:“只用西洋参尾,略煎代茶好了。”一面起立道:“晚生告假。”贾蕙送出去,然后拿药方回了王夫人。王夫人看过,交给宝钗,打发小厮们去抓药。
那晚上兰香服下,果然见轻,服了两贴,渐渐平复,王夫人、宝钗皆甚欢喜。过几天,贾蕙得到翰林院的知会,因他馆课屡次考列第一,由掌院保送武英殿,派充纂修。武英殿也算内廷差使,专管纂辑官书,总裁中也有吴尚书,江阁学。此时正在编辑历朝会要,贾蕙从那天起,也须间日进内,赶编功课,有时将功课带回修订。一日,刚从英武殿回来,林之孝拿着贾兰家信呈上,回道:“这是小兰大爷从海淀专人飞马送回来的。”贾蕙不知是何要事,忙即展开一看,那信上写道:
本日请简册封越裳,吾弟蒙简正使,促楫为副,启节甚促,亟望筹备。并禀祖庭,密之。
兄手草
贾蕙兰接了此信,顿觉彷徨无措,连忙持至内书房,呈与贾政阅看。贾政阅毕,瞅着贾蕙道:“这也是难得碰到的机会,上头有意造就人才,所以叫你们出去历练,你别当做苦差。要知道少年新进,先得从吃苦作起。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岂是容易的事吗?”贾惠要说什么也不敢说,只答应几声是,随后又进去回王夫人。王夫人、宝钗正在新房里坐着,一听这话都吓呆了。王夫人道:“这么大的孩子,家门口还没有离过,如何走这么远路?旨意一下来,又不能推辞,这可怎么好呢?”宝钗道:“从前听琴妹妹说过,海船上碰着飓风,就没了命了。凡是册封天使,都要带寿材出去,万一船坏了,只可躺在棺材里,听它飘去。我们孩子怎么往那里送呢?这不是坑人么?”
大家正在焦思无策,到底兰香是天女转世,聪慧过人。说道:“这是大喜的事,太太、奶奶何必那么发愁?历来派过多少回天使,轻易也没出过事。如今国运正在中兴,依我看此行必定平安顺利,太太、奶奶只管放心吧!”王夫人、宝钗听她所说,确有至理,倒也宽解了几分。次日,贾蕙赶到海淀,见着贾兰,方知此中原委。
原来越裳国王薨逝,新君嗣位,照例由礼部提请册封,那正副使向来俱由翰林科道及部曹中选派,皇上要选新科人才出去历练,当时下了旨意,派贾蕙充册封正使,那副使汪船便是新科榜眼,俱赏给一品麒麟章服。这旨意下来,贾蕙、汪船忙即入朝谢恩,皇上召见训勉一番,随向礼部领取封册一品。好在贾蕙本是礼部人员,部中都是熟识的,自有照应。一面又要向各师门亲友辞行,又有许多亲友替他设饯。
忙中易过,渐近行期,宝钗因贾蕙从未离过膝下,海程风险,始终放心不下。那天晚上,倚枕筹思,翻来复去睡不安贴,陡然转了一念,元神出窍直到太虚幻境来寻宝玉。进了赤霞宫,不暇去见贾母,便径向留春院而来。晴雯迎面遇见,不免诧异道:“宝二奶奶有什么要紧事?慌慌张张地赶了来,也不先给我们一个信儿?”宝钗道:“二爷和林奶奶在屋里么?”晴雯道:“林奶奶在家,就请里屋坐吧。”
宝钗进屋,见黛玉一个人在那里填琴谱,忙叫道:“妹妹,你想到我这会儿赶了来么?”黛玉道:“这真是想不到的,姐姐有什么事么?”宝钗就在琴桌旁坐下,咳了一声道:“在世上一天,就有一天的烦恼,蕙儿好好的当个翰林,偏又派他出去册封越裳,这么远的路,又隔着海,怎么能放心呢?听人说有个天妃也姓林,只要得她的保佑,海船上就不怕了。你可认得她?有什么路子才托得到?”黛玉道:“我不但没见过天妃,也没听说过,咱们问问他吧,他的道道儿多着呢。”宝钗道:“他在哪里?”黛玉道:“此刻多半在老太太上头,我打发人就找他去。”
说罢,便叫紫鹃去请二爷,紫鹃答应了出去,等一会儿便听见宝玉和紫鹃一路说话进来,向宝钗道:“我就知道姐姐要来了。”黛玉笑道:“你既知道,我们就不用说了,到底姐姐是为什么来的?”宝玉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匣,放在桌上,道:“就为的这件东西。”
黛玉抢过去,要打开先看,宝玉连忙拦道:“你忙什么?且让宝姐姐把她的来意说了,看我猜的对不对?”宝钗道:“就是为蕙儿去册封越裳,海路上不大放心,他们都说有个天妃,专保佑海船行旅,你可以托托她吗?”宝玉笑道:“放着家堂佛倒去远烧香,你只求求我就得了。”黛玉笑道:“你有什么本领?吹这么大气,别吹破了。”宝玉道:“你先看看我的宝宝。”
说着,便把锦匣打开,内有金托子,托着一颗杏子大的明珠,光耀夺目。钗、黛二人知是珍品,却不知何用。宝玉随手送与宝钗道:“这叫宝风珠,姐姐带回去,交与蕙儿,叫他紧紧随身带着,管保风平浪静,一无惊恐,比天妃还靠得住。等他事竣回朝,可记着把珠子送回来,别忘了。”
宝钗答应了,忙即接过锦匣,揣在身上。黛玉道:“姐姐你此刻可以放心了,刚才我见你神魂不定,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如今有了定心丸,且消停一会,咱们说说话儿。”宝钗道:“妹妹你不知道,我担心了多少天了,眼看着行期一天一天地近了,上头还只管催,简直是要我的命,索性这条命不要了。到了这里倒舒服,又没有那个福气。”黛玉道:“这点大的孩子,穿了一品服色,你瞧着还不乐么?”宝钗道:“那也是一时的虚荣,当得什么?”
正说着话,麝月、金钏儿、芳官、藕官、四儿都来给宝钗请安,一个个花枝招展,围成个肉屏风似的。宝钗看着她们笑道:“若是那五个也来了,这屋里还站不下呢。”麝月道:“那天晚上秋纹到了湘馆,我没空和她说话,她别又背地里骂我罢?”宝钗道:“她倒没骂你,只纳闷,分明瞧见你们,怎么一进屋子便都不见了。”芳官道:“我听说春燕、五儿都拨到怡红院,她们几时才能来?我怪想她们的。”宝钗道:“你要想她们,回了二爷,把她们接来就得了,那有什么难处。”
麝月等退下,宝玉向黛玉道:“妹妹填什么谱儿?”黛玉道:“我想另谱个猗兰操还没有填完,改天再给你看。你们近来有什么好玩的?”宝钗道:“上月三妹妹回来,玩了两天,还在凸碧山庄登高联句,也没有什么好句子。”宝玉便要那诗看,宝钗道:“原稿在云儿那里呢,一***古风,谁能记得,只记了几句,什么‘遥无一雁澹无影,近水万芦寒有声’。还有‘园林如梦洒人在,天地一笑斜阳明’。这几句还算好的。”黛玉道:“这句天地一笑斜阳明,倒觉得新奇可喜,只怕又是蘅芜君的。”
宝钗笑道:“你猜错了!是琴妹妹做的。”黛玉道:“不是大薛,也是小薛,你们都在得意的时候,怎么有这种伤感?”宝钗道:“咱们从前起社做诗,多么热闹,如今只剩那几个人,又轻易不到一块儿,怎能没有伤感呢?”又谈了一会儿,宝钗便要回去。宝玉道:“人家出这么大力,你一拿到手就要赶回去,也不怕人寒心。”宝钗道:“那是我一个人的事么?你做老子的还不该出点力?”黛玉道:“姐姐还没见老太太呢,怎好就回去。”宝钗道:“只顾说话,倒忘了给老太太请安,咱们就上去罢。”黛玉道:“咱们说了这半天的话,老太太早已歇着了,还等着你么?”
宝钗没法,只得住下。次日起来梳洗完了,同宝、黛上去见贾母。贾母问些家事,闻知贾蕙奉使册封,尚不甚在意,倒是听说蕙哥媳妇有了身子,不觉笑逐颜开。道:“你也要做奶奶了,我的元孙都还没见着,那兰哥儿的小子如今有多大了?又添了没有?”宝钗道:“大的今年十五岁,也定了亲,在学里学着做文章呢。大前年又添了一个小子,算是四岁了。”贾母道:“定的是那一家?”宝钗道:“就是杨学士的姑娘,因为和兰儿同年,又是至好,当面说定的。”贾母笑道:“我说你和珠儿媳妇都是有造化的,到底不错。”宝钗道:“这都是靠着老太太的福庇,谁有老太太福气大呢!”
一时凤姐从廊外进来,一见宝钗,笑道:“昨儿晚上,紫鹃那丫头鬼鬼祟祟地,把宝兄弟捉了回去,就猜定是你来了,这卦又叫我算着了。”宝钗道:“夜里就要上来的,打听老太太歇着,没敢惊动。要知道凤姐姐还没睡,我就闹你去了。”凤姐道:“那可担不起,你就去了,我也把你关在门外头,省得人家怨我。”说着又瞅宝玉道:“你说对不对?”黛玉因宝钗再三关切,向贾母说早些放她回去。便说道:“宝姐姐因为蕙哥儿这两天动身,她就要家去呢。”贾母道:“刚来了怎么就走?陪我玩一天,晚上再回去吧。”宝钗只得答应,贾母高兴,叫凤姐吩咐大厨房预备些吃食,又把迎春、香菱、尤氏姐妹都请来,在园中延青阁聚了一天。
那里眼界最宽,连园子外的山色溪光都看到了。宝钗初次到此,和香菱靠着一字短墙,看看远景,笑道:“这是天然的一幅仙山楼阁,我若在这里住长了,搬到这阁里来住比蘅香院强多了。”香菱道:“姑娘若来。我就搬来陪你。”凤姐道:“人家有人陪,要你硬贴上算那棵葱呢?”黛玉道:“姐姐若住在这里,一天上下几次,就够你累的了。”鸳鸯道:“饭摆齐了,老太太等着呢。”这才一同入席,贾母也喜欢那里豁亮。
吃了饭,即在阁内歇了一觉,又看了一回纸牌。说道:“这里看牌真好,没那些树枝儿晃眼。”凤姐笑道:“老太太喜欢这里,我陪你老人家搬来住,他们都是白说说。”贾母笑道:“搬到这里来我倒愿意,只是累她们娇滴滴的身子一天跑几趟山路,现带上你这猴儿,北风一起来,把猴毛都吹掉了呢。”说得众人都笑了。晚上大家陪贾母回至上房,又闲谈了一会,宝钗便向贾母告辞。黛玉打发麝月送她回去,宝钗道:“我走熟了的,还用送么?”宝玉道:“她要去看秋纹、碧痕,说说她们的体已话,让她走一趟吧。”
贾蕙想起父亲如此爱护,却不曾一日尽孝,不禁泪流满面。第二天便是启行吉期,贾蕙拜别宗祠,并家中尊长,王夫人、宝钗看他远涉重洋,自是难分难舍,含泪叮嘱了好些话。贾政只勉励他努力报国,勿以家事为念。贾蓉、贾蓝诸人都送至皇华驿,看着贾蕙和江副使带同文武随员等由此登程,水陆长行而去。那随带武共中另有两个人,一个是焦大的次子焦义,在贾珍标下,也保了守备,宝钗因他忠勇可靠,特命贾蕙带在身边,以防不虞,那一个更是想不到的,便是那醉金刚倪二,此时也得了五品军功,他自己求长兴向探春回道:“沐恩一向没得报效贾府,万分抱疚,如今听说贾状元要出远差,情愿保他前去,尽力报效,好将功折罪。”探春见他出于至诚,便向宝钗说了,也将倪二带去。这本来都是闲文,却不料贾蕙此行倒真个得到他们之力,后文再表。
却说贾蕙起身之后,宝钗不免时常悬念,又因兰香初次怀妊,也要留心调护。那天往新房去看兰香儿,见她胎气充足,身子平安,当此新婚远别,尚无世俗儿女之态,心中暗自欣慰。回至园中,见天上阴云密布,渐有雪花飘舞,霎时间怡红院山上石上已落了一层浅白。拥炉独坐,意绪无聊,便打发婆子们分头去请李纨、湘云,来此做暖寒之饮。一面叫五儿传话给柳嫂子,预备十二个碟子,一个火锅,另开一坛竹叶青陈酒。又看着碧痕、春燕将那两盆砂梅,一盆大腊梅,都浇了水,挪在向阳之处。此时深冬天气,日短夜长,将近上灯,李纨、湘云先后来了。
李纨披的是玫瑰紫哆呢斗篷,湘云穿的是墨金海虎绒氅衣,都戴着观音兜。宝钗迎出去,和她们在抱厦上看了一回雪景,那雪片堆在海棠树上,正似朵朵瑶花。回廊边两棵老芭蕉尚有两三叶残绿,也一半被雪掩了。湘云看着那芭蕉,说道:“人家说雪里芭蕉是不会有的,这不是真正雪蕉么?咱们北方的芭蕉尚且惧冬,在南方更不稀罕了。”李纨道:“我前两年在九江,衙门里就有好些老芭蕉,冬天还是碧绿的,只可惜南方不大见雪。”宝钗道:“古人的话不尽可信,即如蒲柳早衰,是寻常成语。可是杨柳的叶子倒落得最后,你看西边那棵柳树,这时候还带着绿叶呢!”
湘云道:“这园子得了雪,显着幽静得多,若在那小琼华涵万阁上凭栏赏雪,那才真是琼楼玉宇哪。”宝钗道:“我前几天为蕙儿的事,别提有多么心烦了,到那里见着颦儿,正在一勾一抹地填琴谱呢,心里想彼此一样的人,只为世上的事拨不开,就有许多烦恼,倒是他们一脚走开的舒服了。”李纨道:“在世上就没个清静,越是得意越多烦恼。那几年遇着下雪,大家起社做诗,多么有趣。如今看着小子们功名成了,在别人总估量着咱们怎么乐呢,哪知道咱们的苦处。要想寻头几年那点乐趣,也没有了。”湘云道:“我每次到了太虚幻境就不想回来,偏又把他寻着了。若赖在那里,未免惹人讪笑。又想人生在世该吃多少粥饭都有定数的,索性吃完了再走。我若真不回来,你们更要冷清了。”
一时秋纹回道:“酒菜摆齐。”宝钗便让李纨、湘云进屋,随意就坐。虽没有几个人在席上,把盏谈笑,也觉一室春融。湘云想起探春来,笑道:“三丫头常说要大家聚聚,这一向又没空回来。我就不信,她在家里看家抱孩子,难道会比这里舒服么?”宝钗道:“她也有她的苦处,我比方她就像一个外衙门的老夫子,件件事都得拿主意,又没个帮忙代管的,怎么走得开呢?”李纨道:“你们也别笑她,近来京城里盗风除净,差不多夜不闭户,不是她哪办得到。”
宝钗道:“大家有空多聚聚,没空少聚聚,这也没什么关系,倒是明年三月里,太太的七旬整寿,总要想法子热闹热闹。依老爷的意思,一点也不要举动。太违俗了,人家也要议论呢。”湘云道:“前年你老爷七旬大庆,也不设席,也不收礼,外头议论不说是谦德,例说是矫情。人生七十古来稀,怎么不该举动?不是我批评你们老爷,也太迂执了。”李纨道:“蕙哥儿那时候赶得回来吗?”宝钗道:“只怕赶不及,这里去还有一半旱路,至快来回也得半年,能够赶上四月里散馆考差就算顺当的了。”
那晚上三个人谈谈说说,饮至二鼓方罢。李纨冒雪回去,湘云便在宝钗处住下,直谈了一夜。次日起来,雪已晴了,房瓦树梢积白未化,映着朝阳,分外晶洁。湘云道:“咱们收拾完了,往凸碧山庄去看看雪吧,那里不但看全园的景,远看还望见西山,到下午只怕就化尽了。”宝钗道:“那里又高又敞,看是得看,只是太冷。”湘云道:“多穿点怕什么呢?”少时妆罢添衣,便带了莺儿、翠缕走过沁芳阁,取路向土山上去。那路旁墁的石子全被积雪遮了,只剩中间方砖窄路,却还好走。
正走着,翠缕见山石窟窿里拖出一根红绳,指给莺儿看道:“莺儿姐姐你瞧那是什么?”莺儿上前捡起,原来是用红子线打的锁链,挂着一块美玉,宛然就和宝玉落草时带来的一块,分毫无异。不禁嗳哟一声道:“这不是二爷那块玉么?怎么会丢在这里?”
湘云接过一看,不但形式大小相同,那上头镌的八个字也是一样的。笑向宝钗道:“那年先丢了玉,二哥哥随后就走了,如今找着玉,他还要回来呢!”宝钗道:“哪有这种事,我在太虚幻境亲眼见他还好好带着,如何会丢在家里?”说着忙从湘云手中取过,乍一看果然就是那块,不觉呆了。又反复细看了一番,才看出是假的。笑道:“别的都对,就是宝光没有那么透明,颜色也比那个浅,是谁仿造的呢?”莺儿道:“那回老太太出赏格找玉,有个人造假的来骗钱,还是二爷自己看出来的,许就是那块假玉罢。”宝钗道:“那块玉当时就还给他,并没留下,谁把它又送进来呢?”
湘云记起北静王曾经仿造一块,给宝玉带回来玩的。便告与宝钗,宝钗道:“这倒像的,就看这玉质和刻工,平常人家也做不出来,多半是北静王府才肯这么细做。”湘云道:“就算是那块,怎么隔这些年忽然出现。那回重修这园子各处都翻腾过,何以留至如今?这里头也有可疑。”宝钗道:“管他那些呢,咱们带回去,做个玩意也好。”湘云笑道:“你眼看就要抱孙,留着给小哥儿带吧,也算是祖传之宝。”莺儿笑道:“姑娘见过真的,拿那个仔细比较,自然分出真假。如今真的不在世上,就这个假的传了下去,传得久了,假的也当成真的了。”翠缕道:“我们姑娘说的,是个东西都有阴阳。阴阳就是公母,那一块算公的,这一块算母的吧。”说得众人都笑了。
宝钗见那玉上沾了许多泥垢,叫莺儿用绸手绢蘸着雪水都擦干净了,然后自己揣在身上,又吩咐莺儿、翠缕,不要张扬出去,省得外人误会,又生出种种谣言。究竟这块玉是从那里来的?宝钗也断不透。说起来却有一段故事在园内。
原来那年宝玉从北静王府领宴回来,将北静王仿造的玉呈贾母看过。因贾母说道:“别把真的混了。”带回园中,便交袭人提另收起。宝玉向来疏阔,无论什么贵重东西都不在心上。只凭袭人放在闲箱子里,也从未查问。直至袭人遣嫁,此玉也随她出去。到了蒋玉函家中,一次袭人检箱子无意中看见,拿出来把玩一番,想起宝玉平时相待的好处,不免对玉落泪,却瞒住了蒋玉函。那几年家境贫困,几至断炊,始终没把此玉卖掉。这回重进怡红院,又将玉带回。
有一天受了秋纹、碧痕的闲气,又见春燕、五儿进来,地位都在自己之上,心中万分难过。思前想后,总为自己错走一步,对不住宝玉,才受这个罪,更觉又愧又悔,因此拿着块假玉,到山背后僻静地方,数说一回,又啼哭一回,哭到伤心,一时晕倒,到醒来丢了此玉,遍寻不见,随后又几次来寻,总没有寻着,心头胡想,别是宝玉怪着我,把玉收了去了。却不料只丢在山坳石罅,倒被宝钗捡了回去。后来影影绰绰地听丫头们说起此事,袭人正在倒霉的时候,怕人指她偷玉,那里还敢答碴,所以这块假玉出了荣国府,又进了荣国府。此中原委始终没人知道。这也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钗、湘云带同莺儿、翠缕从那条砖路曲折上去,残雪未化,尚不觉沾滑,一时到了凸碧山庄,同在敞厅下坐住,大家也走得乏了,喘息微微,良久方定。此时北风吹面,肌肤生寒。看下去却是奇景,只见园中万树以及楼台殿阁都似雕琼砌玉的一般,朝阳闪光,微带金色,山下翠柏苍松,更难着一团一团的白玉,连峰腰桥的朱栏也被雪遮了一半,那一半还是红的。湘云道:“这就是神仙世界,可惜世人不会领略,偏要从烦恼场中讨生活,真是个神仙不做做罪人。”宝钗道:“苦乐二字没有定观。全是从各人心上分的,他们见着那么着才乐,看着我们到这冷地方来挨冻,瞧那不相干的雪,倒是苦境了。”湘云道:“你看那西山都变成了玉山了,想来群玉山头也不过如此。”
宝钗回过头,看那一带远山,含着烟霭,果然是看到处一片白,上浮天际,都似粉玉装成。笑道:“玉山晴雪,是京师八景之一,这晴字真下得恰当,咱们那回来,正在雪中,都被云彩侯素荣遮了,哪看得到它的好处。”湘云道:“那回在这里联句,姐妹们也还热闹,如今只剩咱们两个人了,哪有第三个闲人肯冒冷来这里寻乐?”宝钗道:“两个人也一样玩,必定有多少人才乐么?就把他们都邀了来,也像那回大家联句,又要想起从前芦雪亭,如何赏梅花,如何吃鹿肉,添了许多伤感。人心哪有个知足呢?”
正说着,只见左边山径里一个披猩猩毡斗篷的缓步上来,后面跟着一个丫头,正在背阴处,又被斗篷遮住脸,瞧不出是谁。宝钗笑道:“你说没有第三个人肯来,那不是一个人吗?”湘云道:“是谁呢?我倒要看看。”便拉宝钗一路迎过去,及至走近,方看出是惜春和入画。惜春一见湘云,便笑道:“你们真高兴,赏了一晚上的雪还不够,一大早又赶到这里来了。”宝钗道:“四妹妹正是做功课的时候,怎么倒有空出来?”惜春道:“她一晚上没回来,我不大放心,打发人到怡红院去打听,说你们一早出来赏雪,我想这里还有些清气,借着寻你们,也来散散。”湘云道:“那上头才看得远,咱们还到敞厅里坐罢。”
说着便又从原路上去,走到敞厅,大家倚栏眺望。湘云指那远山给惜春看。道:“四妹妹,你会画的,若把这雪山上烟光日色都烘染出来,一定在李营邱、郭河阳之上。”惜春道:“看着容易,哪能画得这样玲珑。”宝钗道:“你们别只看山景,那边又有人来了。”湘云、惜春回身一看,果有一人披着氅农,从松树下小径往上走着。
不知那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更新于:4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