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朝廷因加封皇太后家族,查考历朝制度,凡后妃之家例有封诰。便降旨一体推恩,厘定恩泽公、恩泽候各项等级。皇后及周贵妃、吴贵妃家族俱已分别加封,元妃前已封到贤德皇贵妃,位号只次皇后一等。却因生前未育皇嗣,只推恩妃父贾政,锡封二等恩候世袭。
当时旨意下来,早有报喜的报与贾政,阁府下上欢声雷动。贾政自己身任尚书,又兼了两个世职,深觉惶恐不安。一面具表谢恩,一面另具奏疏,请将祖上所遗荣国公世职仍归长房贾赦承袭。皇上阅疏,留中不发。次日,另下一道旨谕,荣国公世职着贾兰兼袭。贾兰在军机处先看见了,忙即单身请见,碰头恳辞,历陈再三,圣意不允,只得谢恩下来。荣国府中又是一番庆贺,那些故旧世交见贾府圣眷隆重,抢着送筵送戏。
贾政向来谨慎,贾兰现居枢府,更怕招惹声气,只答应俟到贾蕙吉期再惊动亲友,因此喜事上分外热闹。吉期择定七月十六,从六月起,那些世爵大臣和各省节度专差送礼,络绎不绝。贾政只捡轻的收下,凡是珍贵希罕之品,一概壁还。只有东平郡王送的雄黄金精如意、翡翠鸳鸯双镯,南安郡王送的碧玉整枝如意、精刻谢安月赋的水晶盘;西宁郡王送的雕刻仙山楼阁围屏、吉金太师鼎;北静郡王送的嵌金楼自鸣钟、均窑彩釉花瓶,王沂公绿端画日砚,黄笙鸳图条幅,因是先代世交,又属藩邪颁赐,未便峻却。还是六公旧家,候伯世族,各色殊礼,一时不能备述。
那神策府堂司各官都和贾珍至好,又与贾兰也有联络,商量著公送一份重礼。冯紫英闻此消息,忙托人接洽,将上回要卖给贾府的四种洋货趁此出脱。原来这四件就是冯府旧藏,紫英所说广西同知带京出卖,本是鬼话,只因急于出手,减价至一万二千两,辗转磋商,按七千两成交。由神策府全体出名,送至贾府。贾政如何肯受,无奈来人不肯带回,又由薛蟠、冯紫英几次来说,只得收下。当下将母珠交与宝钗收起,那紫檀镶石汉宫春晓围屏,打十番的自鸣钟,都摆设在新房之内。又把绞绡帐展开,比了一比,和新房暖炕大小刚刚合适。此时秋暑天气,正好用它避蚊。张设起来,又轻又亮。
到吉期将近,探春回来,在秋爽斋住下,同湘云来寻宝钗,听宝钗说起母珠来,都赶着要看个新鲜。宝钗道:“这东西到过咱们这里,你们难道没见过么?”探春道:“那回老爷打发人拿上去,只在老太太那里转了一转,连我都没瞧见。他那时还在家里,更见不着了。”宝钗道:“说着稀罕,瞧见了也没多大意思。”便命莺儿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玻璃匣子,匣内用大红绉绸托底,放着一颗精园珠子,只有桂园大,光采甚足。探春道:“怎见得它是母珠呢?”宝钗道:“我试给你看。”
莺儿取过一个黑漆盘,又递与宝钗一个红绸小袱,宝钗先从袱内倒出几十颗小珠在漆盘里,然后将大珠放入,只见那些小珠绕盘乱滚,一会儿都滚到大珠身上,粘成了一个珠球。探春笑道:“这倒有趣,从前老太太没把它买下,到底还到了咱们家里,也是家运兴旺之兆。”湘云笑道:“这大珠子就象宝钗姐姐,将来蕙哥成了亲,滴里嘟噜地生了无数小珠子,就是这个样儿。”宝钗道:“你如今和妹夫又团圆了,将来也许要生下无数的小珠子呢。万一从太虚幻境带回小珠子来可怎么办?”湘云笑道:“那得问比我先去的,到底带回来没有?”探春道:“二嫂子眼看就要当婆婆了,怎也不学个人样,别叫那兰香仙女羞你了。”
大家笑了一回,探春瞧见桌子上有个玻璃匣子,过去一看,原来便是李绮新房里那两个金麒麟,还贴着白首双星的签条。笑问道:“这东西怎么到了这里?”宝钗道:“那是绮妹妹的贺礼,刚送来,还没上帐呢。我想她必是听见人说是咱们的旧东西,趁喜事上送了回来。”探春道:“在她那里不过闲摆着,还是送给蕙哥、兰姐儿,算做白首双星的佳兆,将来传下去也是一个故事。”宝钗向湘云道:“我把那小的还你吧,仍旧好穿起带上。”湘云道:“我什么年纪了,还带那个,也叫人笑话。等蕙哥儿生下小哥儿,穿着带吧。”一时探春站起要走,湘云瞅着她说道:“你今儿好意思就回家去,不在这儿帮帮忙?”探春道:“我来了就抵庄住下的,你没瞧见我把小孩子、奶子们都带了来么?”
那几天果然在园中住下,帮着料理喜事,闲时也同湘云、惜春等至藕香榭、凹晶馆各处乘凉,看看晚荷。到了过礼那天,薛家陪了些珍贵衣饰及家具陈设,也凑成四百抬,还有四个美婢,叫做掌珠、晓珠、莲珠、蕊珠,新房内外也布置了大半天,方才就绪。皇上又赏了金莲花烛、如意、瓷瓶、宫锦袍套。当晚诰命官眷及近亲堂客在缀锦阁、嘉阴堂各处款待,摆了八九十席。那些官客另在宁国府会芳园中设席,冠盖喧阗,夜深方散。
次日吉期,荣国府中自上房内外客厅,以至大观园各处,无不悬灯结彩,炉薰鹊尾屏展翠翎。门前摆齐了仪仗执事,其中有荣国公的,有思泽候的,还有工部尚书、史部侍郎的执事,还有贾蕙自己翰林修撰,探花及第的执事,金瓜玉斧,宝扇宫灯,排列得整齐显赫。贾府请探春做迎亲太太,也坐在八人轿里,随着彩舆绕了多少街道,方至薛府,新郎贾蕙着状元品服,骑了金鞍骏马,亲去奠雁,大家拥道争看,真是探花年少,美满风流。刚刚奠雁回来,门外响鞭不断,鼓乐齐鸣,便知是彩舆到了。
直抬到荣禧堂前下轿,一路红毡倒换,送至新房。那些跨鞍抱瓶,以及坐筵合卺,一切均照俗礼。那边送亲的是薛宝琴,由惜春、湘云、喜鸾、四姐儿等周旋款叙,一片笙萧迢递,细乐悠扬。坐客中四家郡王居首,还有乐善郡王、庆安郡王、忠顺世子,寿昌驸马,并许多公侯荫袭,阁部贵官。会芳园中,迎亲送往,络绎不绝。自有贾赦、贾政、贾兰、贾蓉等陪待照料。这里北静王太妃、南安、东平王妃,并世爵诰命等由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胡氏、梅氏等按品盛校迎接见礼。先至园中嘉阴堂茗坐叙谈,然后至荣桂堂道喜入席。会芳园、荣桂堂两处各传一班小戏,林之孝家的捧着戏单,递与碧月,碧月递与梅氏,梅氏大致看了一遍,随即捧至上席,先请北静王太妃点戏。
北静王太妃谦让了一回,点了一出满床笏。随后又让南安王妃、东平王妃也各有谦辞,再三让着,方随意点了。到了各诰命,都谦让不肯,也有让之至再,点一出吉祥戏文的,也有只说随便拣好的唱吧。席间南安王妃笑道:“点戏看着容易,若戏文不熟,点错了就是笑话。只看那名目好听,是靠不住的。”北静王太妃笑道:“可不是么,我到哪里因有了年纪,都要让我先坐。到了点戏的时候,不点又不合适,只可拣那熟了又熟的倒没有毛病。”
定国公夫人道:“今儿见这新郎新娘真是一对儿,叫人羡慕。”理国公夫人道:“你没听说么?那新娘是仙女下凡呢。”北静王太妃道:“这位新郎,那年到舍间去,才五六岁呢。如今居然功名成就,大登科后小登科了,日子有多么快。”东平王妃道:“我记得那回这里老太太请客,玉哥儿出来见我,还没有新郎那么大呢,见了人还有点脸红,如今倒又是一代人了。”大家一面说笑,一面上菜。等到大菜上了,放了赏,又散坐听戏。
南安王妃问王夫人道:“我听说史侯家云姑娘在府上住着,怎么没见她?”王夫人道:“她在园子里陪新亲呢。”南安王妃道:“我们从先常见的,她叔叔这一出京,倒疏远了。”一时北静王太妃推说身子不快,告辞先走。南安东平王妃又听了两出,也便告辞。其余诰命们坐到灯戏唱过,才渐渐散去。探春夫妇点起龙凤宫烛送新郎入房,已是三更时分。周姑爷因夜晚,也在梦坡斋书房里住下,累得那班马巡绕行荣宁街前后,逡巡了一夜。李纨、宝钗吩咐小厮们熄了灯火,然后一同回园。
宝钗扶着莺儿回至怡红院,也着实乏,刚上床合眼,便见宝玉、黛玉坐在屋里说话。黛玉含笑道:“姐姐大喜啊!道喜的等了半天了。”宝钗笑道:“这不是大家同喜么!这门亲事还是妹妹给定的,你该先喜才是。”黛玉道:“哥儿的状元,总是姐姐教出来的。”宝玉笑道:“我说蕙儿命中只有半个状元,你们还不信呢,这不是验了吗。”
宝钗忙了一天,神魂未定,说道:“你们家来了,应该叫蕙儿小夫妇上来见见。”一面便叫莺儿快去请新郎新娘,来见见二爷和林奶奶。黛玉笑道:“姐姐又呆了,咱们在梦里,你以为是醒着吗?横坚明儿见,也得给我们安个坐,我们受了礼,看了热闹,才回去呢。”宝钗道:“那么你们今晚上在这里歇着?”黛玉道:“潇湘馆就好,那里没有人,又是熟地方,我还要看看那几竿竹子。”宝钗道:“好可是好,只床帐铺设都还没有呢!等我叫他们去布置。”黛玉道:“铺盖吃食我都带来了,姐姐不用再张罗,只吩咐婆子们,万一见了我们别大惊小怪的。”
宝钗答应了,又道:“你说的春燕和五儿我已经收在怡红院了,什么时候叫她们去呢?”黛玉笑道:“咱们先问问这位爷,到底要不要,别尽着背地里打恭人家不知情。”宝玉笑道:“你们一番好意,我岂有不笑纳的。你不知道,我学的是韩信将兵么,只除掉那一个,余者无不遵命。”
黛玉明知指的是袭人,便又笑道:“为什么单那一个要不得呢?”宝玉只是笑,不肯说。宝钗道:“这两个你们不带了去,别搁老了,白耽搁了青春年少。”黛玉道:“你问他们自己,愿来的只管来,若在这里守着,等将来跟你同来,也是一样。你只知有驻颜丹,不知道还有换颜丹呢?”宝玉道:“姐姐今儿也累了,咱们别尽着闹她,早些到潇湘馆去吧。”黛玉笑道:“我还瞧瞧那鹦哥呢。”说着便同宝玉出去,只听鹦鹉在窗外叫道:“姑娘回来了,快倒茶呀。”
次日,莺儿、秋纹见了宝钗,述及夜间所见,宝钗不许她们张扬。又道:“林奶奶虽说带了吃食,咱们也不能一概不管,你们等一会儿把饭菜水果预备齐了,齐自送去,别经那婆子们的手。”莺儿等答应了,宝钗忙即上去料理庙见等事。到新郎新娘叩见父母、翁姑,宝钗吩咐摆了三张圈椅,自己末座受礼。心想此时宝、黛二人肯定也在这里,咫尺间隔,音容莫接,未免怅然。这天一班近亲内眷、和宁荣两府近支亲族,如贾珠之母赵氏、贾琼之母孙氏、贾璜之妻金氏、贾蓝之母娄氏、贾菌之母周氏等也都在荣禧堂上,大家热闹了一日,接着又是会亲,又是回九。
贾薛两家虽是亲上做亲,人熟礼不熟,也有许多节目。那兰香本是天女临凡,丰姿绝世。此时换了盛妆艳服,更显得挑腮露润,杏脸春融。凡是看过新娘的,无不同声赞美。贾蕙称心满意,更不待言。只宝钗自从涓吉定期,以至大礼告成,忙忙碌碌不得一天安逸。这几天忙碌过了又须督视家人、媳妇们检收礼物、点理家具、结算帐目。宝钗因此次贺客众多,众家人、媳妇昼夜伺候,分外劳顿,一律从优给赏。其中特别出力的,又于例赏之外,加赏银两。李贵、焙茗等因两次送考,照料周至,俱在加赏之列。
李贵等都领赏叩谢,只焙茗自往议事厅上见宝钗。跑下回道:“奴才不敢领奶奶的赏。”宝钗道:“你是二爷旧人,这一向出力比他们都多,岂有不领赏的道理?若是嫌少,公众的事,只可委屈点。将来再补你吧。”焙茗道:“上头赏下来的不拘多少,都是恩典,奴才怎敢计较。这回有了例赏,又加赏了奴才几个人,更是分外的恩典,岂有不知感激的。但是奴才有个下情,要求奶奶,奶奶恕了奴才的罪,奴才才敢回呢。”宝钗诧异道:“你有什么为难的?只管说吧。”
焙茗回道:“不瞒奶奶说,东府里丫头七儿和奴才很好,二爷都知道的,求奶奶跟珍大奶奶说说,把七儿赏给奴才。情愿粉身碎骨,报答爷奶奶的恩典。”宝钗沉吟了一回,说道:“论起这事可太荒唐,姑念你服侍二爷多年,又侍候哥儿上学进场,多受辛苦,我替你和珍大奶奶说去,成不成看你们的缘分吧。”焙茗连忙磕头谢了,又请了一个安,慢慢退出。宝钗记在心里,却因忙着结算喜事账目,又要带着兰香到世交亲眷各处谢步,紧跟着秋节将临,又有各项琐事,总没得工夫寻尤氏夫说。
秋节过了,探春回来,住了几天,邀着湘云、宝钗看看芦雪亭的芦花,稻香村的红叶,还请了薛姨妈、李婶娘及岫烟、宝琴、纹绮姐妹,在园中聚了一天。那天正是重阳,宝钗预备下许多螃蟹,就那凸碧山庄持蟹饮菊,做个登高胜会。待王夫人、薛姨妈等走后,众姐妹重被余兴,也联了一首七言古风。随后又是巧姐归宁,权哥儿文定,忙中日月,把焙茗的事几乎混忘了。
那焙茗得了宝钗的面允,一天一天地悬望,总没有消息。起先还沉得住气,等得日子太久了,就不免种种疑虑。想来想去,只有找秋纹、碧痕从旁探问。秋纹道:“本来你就不对,这种事怎好求奶奶呢?奶奶不当面驳回你,还是留你的面子。”碧痕道:“哪里不是行好,咱们替他问一声也不费什么,可是奶奶很忙,得空的时候才好问呢。”后来碧痕遇便问过一次,知宝钗尚未说到,也不便再催。直到冬月里,正赶上尤氏在清虚现打醮还愿,原是为小孙子出花许的,一向忙忙碌碌,此时方得举办,也传了一班新戏。
头两天尤氏亲自过来,面请邢、王二夫人,说明并无外客。邢夫人见贾赦仍旧做官,意兴比先好了,王夫人本好热闹,自从服丹后百病不发,也高兴出去玩玩,所以都答应去的。尤氏又至稻香村邀了李纨婆媳,然后来寻宝钗,宝钗正在怡红院,看丫头们检理大毛衣服,秋纹回道:“东府里大奶奶来了。”宝钗连忙见礼让坐,尤氏道:“宝妹妹,这一向知道你很忙,怕搅你的事,没得来看你。”宝钗道:“我有什么忙的,倒是这回喜事叫大嫂子累了好几天,也没见得你谢谢。”
尤氏笑道:“咱们姐妹,这话还说得着吗?我亲找你,为的是大后儿在清虚观还愿,传的是新来的戏班,那地方也还清静,想请太太们和自己姐妹,大家去乐一天。大太太、二太太都赏脸,说是准去。姨太太那边也请了,这才来请你。你也累乏了,去散散罢。”宝钗道:“我向来怕热闹的,大家都去,也没人看家,算我谢谢吧。”尤氏道:“那天并没请外客,都是家里人,怕什么呢?”又费尽功夫,好说歹说,宝钗方才答应。
忽想起焙茗之事,说道:“我还有点小事,要求大嫂子呢。”尤氏道:“你有什么事求我?”宝钗道:“有什么大事呢?就是服侍宝二爷的焙茗,这么大还没成家,他单看上你们七儿,大嫂子肯给么?”尤氏道:“七儿也不小了,几次要打发出去择配,因她家没有靠近的人,耽搁到如今。这两年姨娘们在任上文花、银蝶儿两个人也忙不开,倒靠她做些零碎事。既是焙茗那小子要,就给了他罢。”宝钗道:“咱们可就一言为定。”尤氏笑道:“笑话了,难道我还要你的定礼不成?”当下说定了,尤氏又再三叮嘱,大后儿早去。
等尤氏去后,宝钗便打发碧痕告知焙茗,焙茗又上来磕头,千恩万谢的,说了许多话。后来尤氏因七儿服侍自己多年,又赏了一份小小妆奁,焙茗接了去,在府后赁房居住,这也是他们想不到的,如今不在话下。
却说打醮那天,李纨、宝钗、湘云都先至王夫人处,看着王夫人坐上大桥,然后分坐朱轮翠盖车,丫头们另坐小车跟随,一路往清虚观。此时张道士成仙去了,他的门徒也姓张,带领道众出迎。一进山门,王夫人便命住轿,贾蓉、贾蔷上前请安。引至戏楼,薛姨妈、薛宝琴、邢岫烟已先在那里,尤氏忙招呼让坐,随后邢夫人也来了,只探春后到,不免各有周旋。尤氏邀姐妹们东楼入坐,笑道:“这儿不用拘着,大家舒服点。”当下开戏已久,胡氏呈上戏单,道:“这前三出大保国、迥龙阁、得意缘是神前拈的,他们唱的弋阳腔,京里才来不久,姑妈、婶子们还没听见呢么?”探春道:“我在北府听过,究竟有些欠雅。”湘云道:“旧戏也听腻了,换换新鲜也好。”宝钗道:“大嫂子今儿累了吧?别招呼我们啦。”
大家就坐听戏,各有议论。唱到打樱桃,尤氏笑道:“宝妹妹你看这书童像你们焙茗不像?”宝钗看着戏笑道:“真有几分象呢,可是那贴旦比七儿漂亮多了。”尤氏道:“那是有名的甄碧云,谁比得上。”又道:“别看七儿长相,她妈梦见一匹万字锦才生得她,也许将来还有造化呢。”湘云道:“像这出戏就近于伤风败俗,年轻的人瞧惯了移动性情,为害不浅。”探春道:“戏曲中也有讲风情的,绝没有这般妖冶。依我说,戏曲虽是玩意,可容易叫人听进去,应该挑那忠孝节义的故事,可以感动人的编成曲本,给他们演唱,像这些诲盗诲淫的,都该严禁才是。”
宝钗道:“别人不过白说说,你要这么办还办不到吗?”探春道:“这里头也有难处,眼前那位张中堂也是状元出身,就单爱听这些粉戏。若严禁了未免要得罪人呢!”湘云道:“就是外号叫锦带飘的那位中堂吗?”探春道:“那位只爱在紫檀大案上点票子,哪懂得听戏呢?”接着演翠屏山,扮潘巧云的叫做钱小凤,模样不及甄碧云,更演得淋漓尽致。探春也看不下去说道:“这可真该禁了。”
正说着文花端进一个漆盘,回道:“这是哥儿的寄名符,那上头压的金玉玩意是道士们孝敬的,奶奶收不收呢?”尤氏道:“怎好叫他们破费。”探春道:“从前二哥哥也收过,若不收,显得看不起他们,倒不合适。”尤氏便吩咐收下。探春道:“珍大哥哥近来常有信么?姑娘们在任上都好罢?”尤氏笑道:“说起来怪可笑的,范阳那里从来就忌讳姨娘们,见你大哥哥正的没去,倒是两个姨娘去了,都当做希罕。原来从前安国公就怕夫人,有一个挂名的姨娘,可不许往那屋里去。安国公憋急了,从窗子里扒进去,被打更的当贼捉住,闹得人人皆知,你说可笑不可笑呢?”
湘云道:“阔人都是这样,咱们三姑爷将来就是第二个安国公,你们瞧着吧。”尤氏笑道:“还有笑话呢,你珍大哥前任施节度,怕得厉害,地根儿就不许纳妾。有一回衙门里唱戏,施节度和女戏子多说了两句话,登时被夫人叫了进去,戏也停了,灯也媳了,一班客弄得张惶失措。那里官场中忌讳姨子号的就是为此。”宝钗笑道:“她们是管得太紧,你也太松劲了。大哥哥调到范阳,也有好几年,那地方就在家门口,为什么不到任上住住去呢?”尤氏道:“人家看外衙门享福。我看简直是受罪。那回蓉儿再三劝我去住了半个月,把我憋闷坏了,哪里有咱们吃吃玩玩说说笑笑的舒服呢!”
一时又唱到状元谱,湘云笑道:“古来也有女扮男妆中状元的,可惜三妹妹满肚子的才学,不去考去。”探春笑道:“我哪里成呢,二嫂子调教出来的都会中状元,若自己去考,不是十拿九稳吗?”宝钗道:“别攻我了。”
尤氏正要往正面楼走去,听见这话,回过头说道:“你们别说啦,我那回和我们四姑娘抬杠,我只说一句,你是状元第一个才子,惹她说了一大套的话。说状元难道没有糊涂的,又说我们这些人都是世俗之见,今儿咱们说说不要紧,若四姑娘在这里,又要冷笑呢!”探春瞅了她一眼,尤氏也不大理会,走到正楼,又陪邢夫人、王夫人等说些闲话。薛姨妈先要走,尤氏再三留她坐了席,方和大家同散。
宝钗在车中想起那年打醮,宝玉因张道士提亲回家呕气,闹到砸玉,还如同眼前之事,不免牵起伤感。刚回到怡红院,秋纹迎上来回道:“刚才伺候新房的小丫头瑞儿来说,小蕙二奶奶有点不舒服,奶奶歇一会儿瞧瞧去罢。”宝钗换了家常衣服,五儿送上茶来喝了两口,便带着莺儿往新房去看兰香。
只见兰香歪在一张紫色绣垫扬妃榻上,星眸半闭,眉黛微皱,大有怯弱不胜之态。瞧见宝钗进来。忙支撑站起,叫声奶奶。宝钗道:“我听说你不大舒服,快躺下将养着吧。到底觉得身子怎么样?”兰香含颦说道:“也没有什么,只是吃东西下去就要吐,一站起头就晕忽忽的,也有好两天了。”宝钗又悄地叫陪房的媳妇来问,才知道月信有两个月没来,从先在家的时候每月都是准的,便向兰香道:“这可不要乱吃药,明儿把王太医请了来,叫他看看脉,就有准了。”兰香脸上微红,低声答应。
次日宝钗上去回王夫人,王夫人也是疑喜参半。传话叫兰香不要出来拘礼,又和宝钗说了许多胎教古法,一面命人飞马去请王太医。直至下午,人回太医来了。贾蕙正在书房里替贾权改文章,连忙将笔放下,出去陪著,送茶让坐。
此王太医头发花白,年纪红在七十上下,见了贾蕙再三道歉,说道:“今儿太医院值班,所以来得迟了。”问起贾蕙台甫,知最新科鼎甲,不免足恭道:“原来就是少二爷殿撰公,晚生在门下伺候多年,还没有瞻仰过。”又问:“老大人近来康健?一向短过来请安。”贾蕙道:“今儿请老世翁屈驾。只因房下月事愆期,这两天时常呕吐头晕,不知是喜是病?要请高明判断。”王太医道:“门下理当效劳。”又说些寒暄闲话,小厮们回道:“上房预备齐了,请哥儿陪太医上去。”贾蕙便引着王太医一路谈笑,同往新房院中走进。
不知如何诊断,且听下回分解。
更新于:4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