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忠绑上了二差官,飞步来到城门以外,瞧了瞧看城门的那两个门军正在那 儿打盹儿呢。他把身子一偏,轻如狸猫,巧如猿猴,高抬脚,轻落足,一点声音都 没有就溜进了城门。到了城里一看,已经是家家关门,户户上板了。一来是天黑了; 二来是今夜有“红差”,早就戒严了。大街之上冷冷清清不见行人,只有几个零零 星星的巡街兵卒在来回走动。李文忠穿大街,越小巷,很快就来到了二郎庙前。他 不敢由前边进庙门,先绕到庙后,四顾无人,这才往上一纵身,用胳膊肘挎住了墙 头往里一瞧,只见院子里边虽然扫得干干净净,可显得凄凄凉凉、陰陰森森的。大 殿的门紧闭着,靠南边新搭了一个小小的监斩棚。里边有一张高桌,两把椅子,桌 子上放有文房四宝,还点着两只蜡烛。院子当中栽着一根桩撅,看样子是绑人的, 大概这里就是法场。因为时辰未到,所以还没有人来呢。文忠看好了地势,飞身跃 过了墙头,猫腰来到监斩棚后边。这个地方正好有个一人来宽的小夹道,能藏下自 己,他抽出了钢刀把芦席挑了个小缝,蹲在后边持刀监视着整个法场。工夫不大, 就听外边马踏銮铃声响,紧接着走进来数名差人,个个手举灯笼火把、亮子油松, 一进来就把庙院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差人们两旁闪开一条道路,从当中走来一文一 武两名官员。武职官员就是哈米里,只见他一张扁平脸,身穿软靠,头戴风笠帽, 披着大红的斗篷,助下悬剑,足下穿厚底靴子;文官正是知州沈不明,此人长得尖 嘴猴腮,鹰鼻鹞子眼,瘦小枯干;头戴圆翅乌纱,身穿大红官衣,腰横玉带,足蹬 粉底皂靴,一步三摇,走进了法场。他们两个人来到监斩棚,客套已毕,知州坐在 当中,给钦差哈米里打了个上座。差人们往两边一站。这时就听沈不明说:“来呀, 快到监牢将那罪犯郭光卿给我押上法场。”差人们答应了一声往外走,套好了车, 带着捆绑夫、刽子手来到十字街前。有一个差人往西街一招手,从西街口又赶过来 一辆大车。车上拉的是一口柏木的金边漆皮棺材,旁边放着寿衣寿帽,还有一个长 方形的大食盒。车辕上持坐着一个年迈的老人,正是老班头赵恒。原来这是赵恒早 就嘱咐好了的,他告诉所有的差人:“你们到了法场之后,不管大人派你们谁去提 犯人,你们都得帮我个忙。在十字街站一站,等我一会。因为我跟犯人郭光卿要好 了多少年了,今天他犯了死罪,给他预备点东西。一来到牢房祭奠祭奠;二来把他 的尸首缝合在一起,装入棺椁埋葬于地下,也不枉我二人要好一场。”因为赵恒这 个人素日不但上和下睦有个好人缘,而且他还是个八班总头,内三班、外五刑都归 他管,他是衙门里的头目人之一,谁敢不听啊,平时巴结还巴结不上呢!他托付这 么点小事还办不到吗?差人们都说:“老班头,您就放心吧。”赵恒赶着车在十字 街西等了一会,差人们就到了。看见刑车一到,赵恒一摆手,他的车就跟在刑车后 面,来到了死回牢房。禁卒把牢门打开,给郭光卿换上罪衣罪裙,然后把他带到了 外面来见赵恒。赵恒一看郭光卿这个样子,心中非常难过,赶忙紧走几步,捧杯跪 倒:“老哥哥在上,小弟给哥哥敬酒了。”郭光卿早就知道自己的死信了。这工夫 他心里正恨哪,恨谁呢?恨的是李文忠。他是这样想:李文忠啊李文忠,我从小把 你拉扯大了,教给你满身的文武学业,十几年爱你如同掌上明珠,我是因为受你舅 父的牵连,才身遭屠戮。今天夜间出我的“红差”,城里告示满街,家家知晓,大 概你不能不知道吧,别人不来瞧瞧我,倒情有可原,你怎么也不来看看我?难道你 是怕我连累你吗?看来娃娃年幼情薄,真是可恨之极呀。他正想着呢,忽然面前跪 倒一人,手捧酒杯,泪如雨下。他仔细一看正是结拜的兄弟赵恒。郭光卿不由得一 阵心酸,赶紧双手相搀:“好兄弟,快快起来吧!”赵恒声音颤抖地说:“哥哥呀! 你我弟兄情如手足,此番兄长遇难,小弟因公事在身,孤掌难鸣,未能救得见长活 命,我的心中实实不安。今夜备下衣冠寿木,薄酒淡饭以表寸心,望兄长宽恕小弟 吧!”说完嚎啕大哭。郭光卿听完这话,双手抱住赵恒,泪水夺眶而出:“哎呀, 我的好兄弟呀!自从愚兄入狱以来贤弟日夜操劳,费尽了心血。在我临终之时你仍 能备齐花棺彩术前来祭奠,我是感激不尽啊!看起来我郭光卿一生交友满天下,知 己者唯独有赵恒一人。在此时刻,我能得见贤弟一面,就再好也没有了。贤弟你不 要过于悲伤,愚兄已是年近七旬之人,死有何借?来来来你我弟兄同饮这最后几杯 断头酒吧。”说罢双手接过了酒杯,颤抖抖一饮而尽。赵恒哪还喝得下酒去呀,光 剩下哭了,一连哭昏过去好几次。差人们一看这可不行,赶紧上前解劝赵恒,又催 着郭光卿上了刑车。大伙好容易才把赵恒劝过来,他勉强支撑着跟在车后。车还没 走多远呢,赵恒就又来问郭光卿:“老哥哥,您还有什么挂心的事儿吗?”郭光卿 想了想说:“我没别的事了,就是想见见刽子手,你看行吗?”赵恒说:“那并不 难。”他回过头来喊了一声:“张头!”张德标赶紧答话:“赵大爷,您有什么吩 咐的?”赵恒问:“今天谁是当班的刽子手哇?”“回赵大爷的话,今天有玩票的。” 他们俩在旁边说话,郭光卿在车上听得是清清楚楚,他一听说今儿个有玩票的,当 时就打了一个冷战,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怎么呢?他懂得规矩呀,在那时滁州城 内根本就没有专门干刽子手的。每逢杀人都是由本地面的屠户们代干,这是官家指 派的。不过他们不白干,屠户们不管是杀人还是宰牲口,都要有一定的代价。你叫 他给宰一头猪他们不要钱,只要一个猪头、四个猪蹄、一个猪尾巴。别看他们要的 这点东西不多,那里边的偷手可挺大。假如你和屠户有交情,你让他给宰一头猪, 他在留头、蹄、尾巴的时候就给你少伤耗点,他砍猪头就从猪的后脑海下刀,割下 来的猪头不大,带肉不多,猪蹄从蹄根儿上下刀,割猪尾从尾巴根上下刀,这都是 留着情哪。假如你跟那个屠户没交情,或者平常还有点小别扭,你就瞧着吧,他那 刀下去才狠哪。割猪头的时候,他从猪的肩膀头上下刀,喀嚓一下,这一刀最少削 下八斤肉去。割猪蹄的时候,从猪的大胯下边下刀,一个猪蹄带下一个肘子来,削 四个猪蹄四个肘子就没了。割猪尾巴呢,那就更绝了,照定猪的屁股蛋子,吭吃就 是一刀,最少也得旋下二斤多肉。这个猪宰完之后,也就剩不下多少东西了。每当 官家出“红差”,都是这几家屠户们轮流执刑。虽然说轮流执刑,可谁也不愿意干 这个活。为了这个,知州就给定了点便宜。凡是本城的肉铺平时都不上税,只是每 逢有“红差”的时候,每家肉铺要给执刑的屠户拿五斤肉,这样一来,屠户每干一 次活就能得个二三百斤肉,所以就有人愿意干了。他们又在屠户当中指派了两个头 目人儿:一个叫张德标,一个叫李德胜。官家有事就找他们俩。他们俩说叫谁去谁 就得去。他二人还管领班到各家去敛肉。那个年头还时兴了一阵子刽子手玩票。假 如要杀的这个犯人和你有仇,你想亲手杀死他,你就可以到张德标、李德胜那儿去 挂号。只要他们俩答应了,你就可以当这个执刑的刽子手,敛了肉还给你三分之一。 因此本地面出“红差”就常有玩票的,不过要是杀好人,玩票的就很少了。
今天郭光卿一听说杀他也有玩票的,不觉心里就打了个寒战,暗想道:我郭光 卿这一生不敢说是挥金如土,也说得上是有求必应。我惜老怜贫,乐善好施,怎么 今天杀我,也会有玩票的呢?我倒底要看看这个玩票的刽子手他是谁?老人家心里 虽然百般难过,可还是强打着精神说:“我还是要见见刽子手。”赵恒点点头,冲 着车后一喊,有人答应一声,随声音从车后转过一个人来。此人身高七尺,圆脸庞, 赤红脸,两道浓眉,一双大眼,长眼睫毛,高鼻梁,连鬓络腮的黑胡子茬儿,亚赛 钢针一般。身穿大红,腰系油围裙,足下一双薄底快靴,怀抱鬼头大刀,怒目横眉, 气势汹汹,说话瓮声瓮气的。听口音是个山东人。来到了车前,眼望郭光卿一抱拳 说:“我就是玩票的刽子手。”老人家郭光卿不看还则罢了,这一看哪,可了不得 了,哎呀一声,登时就气昏过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郭光卿认识这个玩票的刽子手,他就是西街刘记肉铺的 掌柜的,姓刘名叫刘合。他是个山东人,因为黄河发水淹了他的家乡,他背母逃荒 才来到滁州。娘儿俩在西关外租了一间小草房暂且存身。瞧了瞧滁州这个地方还不 错,老太太就拿出了多年的积蓄,叫刘合在城里西街开了个刘记肉铺。因为刘合脑 袋顶上长着一撮白头发,还总立着,平时他又常喝醉酒,所以人们就给他起了个外 号叫“醉毛儿”。醉毛儿除了每天晚上要回家给母亲做出一天的饭来,他白天在肉 铺里盯着买卖,晚上在肉铺里睡。因为他是庄稼人出身,不会做买卖,认不准秤, 账也算不清,不到半年的工夫就赔光了,还拉了不少的亏空。这买卖一落套,要胀 的可就都上来了,整天价堵在门口向醉毛儿讨债。醉毛儿呢,只能是卖一份肉还一 份账,别的路没有。账主子们一看这可不行,他铺子里的肉也不多了,甭等还清账 肉就没了,那可怎么办呢?干脆咱们就顶他的东西吧。大伙商量好了,第二天还没 等醉毛儿开门哪,就都挤进来了。这个顶肉,那个顶肉案子,一会儿的工夫就把个 肉铺给划拉干净了。还有十几个没捞着东西的,他们更不干了,围住醉毛儿不放手。 有的就说了:“今天不把账还清,你就甭想出这个门!”醉毛儿说什么好的也不行, 急得他直掉眼泪,恨不能上吊。就这样大伙也不走。眼看着天都黑了,醉毛儿可实 在憋不住了,他心里惦着七十岁的老娘啊,该回去做饭了,要不然把老娘饿坏了怎 么办呢。他冷不防瞅个空子,抱着脑袋撒腿就往外跑。账主子们一瞧:哈哈,姓刘 的跑了,那也完不了,咱们追!大伙一窝蜂似地就追了出来,一边追一边喊,吓得 醉毛儿也不敢回家了,他怕账主子们追家去,再把老太太气着。没办法只好钻胡同。 东一头西一头瞎跑,跑着跑着,没留神前边大门里出来了两个人。头前走的是一个 五十多岁的老家人,后边跟着一位老员外。这位老员外慈眉善目,三绺长髯,头戴 蓝缎员外巾,当中嵌美玉,双飘帽带搭在胸前,身穿一件蓝缎员外学,腰系黄绒丝 综,青色中衣,白袜云鞋。两个人一前一后刚出大门,前边的老家人就让醉毛儿给 撞倒了。这下子撞得还真不轻,老家人摔得直哎哟,半天没起来。可把个醉毛儿给 吓坏了,他心里话:这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这要是把人家老头儿摔个好歹 的,我可怎么办哪!他赶紧上前扶起老家人,趴到地下就磕头:“老爷子您别生气, 是我撞的您,您打我、骂我、揪我、拧我都行,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得给俺 窗口气,我家里还有个七十岁的娘哪,我给您磕响头了。”他说磕就磕,嘣嘣蹦一 连磕了三个响头。常言说,竖的好吃,横的难咽,谁也怕说好的,醉毛儿又磕头又 说好话,闹的老家人也不知如何是好了,瞅着醉毛儿直打愣。这时后边的员外来到 家人的切近,问了一声:“郭安哪,你觉着怎么样?伤着筋骨了吗?”郭安掸了掸 身上的土说:“不要紧,刚才是把我摔岔气儿了,这工夫好多了。”员外说:“好, 既是没事,那就叫他走吧。”郭安点了点头。员外想叫醉毛儿走,可是留神一瞧, 那醉毛儿趴到那儿还磕响头呢。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哀告着:“考爷子我可不是故意 的,要不是后边有人追得急,我可决不能撞您,您就饶命吧,您就修好吧,您就积 德吧!”老员外看着他怪可怜的,心说这个人可真够实在的,听口音他是个山东人。 他说后边有人追他,眼泪还围着眼圈转,八成儿他是有什么为难的事。老员外随口 搭音地问了一声:“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跑得这么慌张啊?”醉毛儿听见员外一 问,可就忍不住了,唰,眼泪就下来了:“老人家,我姓刘叫刘合,原籍山东人, 因为逃荒才来到滁州。家里有个七十岁的老娘,常年有病。为了养活老娘,不到半 年小内铺就让我给赔了个一干二净,又借了好多债。债主子们要账,堵着门口不让 我出来。天都这时候了,我怕家里的老娘惦着我,想回去看看,给我娘做口饭吃, 我再回来顶账。谁知道那些账主子们不干哪,不依不饶地拼着命在后边追,闹得我 也不敢往家里跑,只好来回串胡同躲账。我光顾了往后瞅了,一进胡同就把那位老 爷子给撞倒了。您说我怎么办,家里穷,腰里又没钱,只有磕头说好的呗。您们二 位高高手,我就过去了。”说着话又磕了一个头。员外一笑,伸手拉住醉毛儿: “刘合呀,你究竟有多少债务,多少账主子啊?”醉毛儿说:“其实账并不多,就 是欠的户多,今儿早晨他们顶了我不少东西走了。现在还有十几个账主子,总共八 十吊钱的债务。”员外说:“你这个肉铺要再开张,还得多少钱呢?”醉毛儿说: “那就可多可少了,有钱大着点,开三十两、五十两的,没钱吊儿八百的也能开张。 老爷听您这个意思,您是不是想兑我个肉销哇?您要是能兑那可就太好了,我可以 少算一半。”员外摇了摇头:“我没那个意思,我想叫你自己再开张。”醉毛儿哭 丧着脸说:“我可不敢再说做买卖,腰里分文没有,穷得叮当响,账主子还追着要 账,哪还敢想做买卖呀!我早琢磨好了,把肉销兑出去,当、卖、折、押,还清了 账,就拉着老娘要饭吃唆。哎,我说老爷子,说真的,您老究竟兑不兑肉铺啊?” 老员并没理他,回身吩咐郭安:“你快去取五十两银子来。”老家人答应了一声, 进院里工夫不大就拿来了五十两银子来。员外把银子接过来托在手上,对醉毛儿说: “你把这银子拿回家去,让肉铺重新开张吧,不够你再到我这儿来取。你的账主子 们要是再跟你要账,你就叫他们来找我,我替你还。”醉毛儿听了这话倒傻了,直 着脖子瞪着眼瞧着员外,都不会说话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二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人哪?员外看出了他的心事,就笑着说:“刘合,你就快把 它拿去吧,我们还有急事等着走呢!”醉毛儿一看是真的,噗通跪在地下,又要磕 头。员外说:“得了,你就别总折腾了,快起来吧!”说着搀起了醉毛儿,把银子 放在他的手上。醉毛儿千恩万谢,转身刚走了两步,他又回来了:“老菩萨,您算 是救了我的命了,我一辈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将来我有了钱,一定要加信奉还。 恩公,您就给我留个姓名吧。”员外一笑,摆了摆手:“你就不必多问了。”正在 这个时候,就听胡同口有人呐喊:“你们看哪,醉毛儿就在这哪!”说着呼拉就涌 过来一群人。原来是追着醉毛儿要债的账主子们。他们进了胡同,一看见那位老员 外,都笑嘻嘻地去给老人家施礼。这个说:“员外您好。”那个说:“员外,我们 这儿有礼了。”那员外也就带着笑还礼:“诸位别客气,你们大伙儿这是往哪去呀!” 大家说:“员外,我们是来追肉铺刘掌柜的来了。”员外说:“追他干什么呢?” “员外您不知道,醉毛儿这小子短我们的钱,我们是迫他要账的。”员外听到这儿, 把脸一沉,冷冷地说:“你们别管他要了,他欠你们多少钱,你们就都报报数,到 我的账房去领吧!”账主子们一听全直眼了:“郭员外,怎么他欠的钱,到您账房 去领呢?”员外说:“对了,他是我的朋友嘛,我不替他还谁替他还哪?”账主子 们一听,闹了半天醉毛儿是郭员外的朋友,我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有的就埋怨开 了:“我说不来吧,你非叫我来不可,你瞧见了没有,这多不够交情啊!”那个说: “我要知道他是郭员外的朋友,这俩钱我就不要了。”还有的说:“我不但不要了, 再借给他点儿也行哪!”醉毛儿一听,狠狠地吐了他们一口:呸!原来你们这伙子 人都是贱骨头哇,刚才差点没把我挤对死,跟你们叫爷爷都不行,这么会儿的工夫, 又变得这么好说话了,真是一群势利眼哪。员外说:“刘合,你就先走你的吧,有 我给你顶着账,他们就不会再追你了。”醉毛儿点点头,这才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更新于:2个月前